精读红楼|第二十六回(中):爱情里的心有灵犀

本回写宝黛爱情的一片温融,日常之像,自然妥帖,看似轻易,最是难写。需要比例松弛,最忌剑拔弩张。所谓写哀易写乐难,如何日延续宝黛爱情发展,给读者营造温馨甜蜜的恋情分文加以感染?“忘情”“幽情”是关键词。本文作者抓住心有灵犀一点切入,颇有新意。

诗人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世上还真有灵犀这回事。曾听一个姑娘讲她的故事:

不管她如何专心,男生从后门进教室的那一刹那,她必会转头,与他四目相对。最神的一次,是她完全沉浸在《三个火枪手》的情节中,喊她没反应,撞她她挪走一点,拉她手她一甩,反正眼睛没离开过书本,整个人沉在紧张刺激的情节中拔不出来。但是,当男生在教室后门出现的刹那,她又回头了。

她在日记中一诉衷肠,完后她记下了时间,年、月、日,觉得不足,几时几分也记了下来。几天后她收到男生的信,信末的时间与她一模一样,也是精确到分钟。

他们之间,这些近乎灵异的事件层出不穷,以致她相信巫术是可能的,神应该是存在的。

爱情的纯粹度,是否可用心有灵犀来检验?完全可以。曹雪芹笔下的爱情,便有这般灵异。只是,作者并不曾用散文的笔法一次性集中描写,而是散落在各章节中,传神真切,却又不着痕迹。似乎看不见,细细梳理,其实一点也不少。

《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国府,与宝玉初见,彼此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第八回,宝玉在去宁国府的途中,临时决定去梨香院看生病的宝钗。坐了一会,黛玉便摇摇地走了进来。分析前后文,黛玉是不可能得到消息了才赶去梨香院的。

第二十八回,宝玉说“理他(黛玉)呢,过会子就好了”,黛玉在另一个房间两次说“理他(宝玉)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两次葬花,第一次黛玉遇上宝玉,第二次宝玉遇上黛玉,都是各自不约而同走到那里去。葬花冢极难找,袭人传主子话给宝玉,满园子跑才找到贾宝玉。二玉之间的这些事,在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的时代,绝对算是神通。

在本回,作者又写到二玉之间的爱情。作者依回目顺序,也是依时间顺序,开始转到回目的下半部分,开始全书的两个主角:贾宝玉和林黛玉。

贾宝玉送走贾芸后,人懒懒的,袭人劝他出去走走。

懒懒的人,强力意志处在睡着状态,人不是依着习惯,就是顺着心意。不论哪种,宝玉都会往潇湘馆去。作者的描写非常符合这种无意识的状态:

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个字。

贾宝玉到了目的地,要看匾额才知道他又来看望林黛玉了。贾宝玉的这样子,没有精神,步态有点缓,甚至可能有点僵,颇有点玄幻片的味道,仿佛中邪一般,蹒跚地走向一个正向他念“爱情咒语”的人。也难怪民间往往将爱情中的人叫“中了邪”。

上一回,作者才写贾宝玉王熙凤中了魔魇,把贾府上下诸人吓得够呛,亏得和尚道士起来,将沉醉在“粉渍脂污”中的通灵玉唤醒,救了贾宝玉和王熙凤的性命。上次中邪是小人所致,亦是名利场中各种利益关系链出了问题,故而引来灾祸。本回,则是刚逃出魔掌的贾宝玉,自己进入情障之中。正应了第五回警幻说的“迷津”。

宝玉到潇湘馆后,作者的叙述角度一转,纯写宝玉的“眼耳鼻舌身意”,看到“湘帘垂地”,闻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听到黛玉“细细的长叹”,和情不自禁地吟哦“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于是宝玉“心内痒将”起来。

之前二玉共读西厢,“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正是《西厢记》中莺莺思念心上人的句子,黛玉过目不忘,此时忘情的念了出来。作者回目中特特点明是“春困”,盖因此时春暖花开,万物生长,莺莺燕燕,成双成对之故。

黛玉想宝玉,宝玉就来了,平常的作者会怎么写呢。大都会从黛玉的角度去写,因为这样香艳,直接。而且,黛玉是位诗才极高的少女,她的思念和幽情尽可铺陈,作者只管放纵自己的才气尽力发挥,那么,爱情的缠绵缱绻,旖旎生香更能让读者着火入魔。

但曹雪芹之所以能一直哺育后世的作家,皆因他的笔法奇妙之至。他不写黛玉,却转写宝玉似被受控了一般,不由自主地信步走来,听到黛玉的幽情,然后他也情动于中,不能自已。

爱情在二玉之间,像是一首歌,一个弹,另一个听。作者不写弹奏者的投入,却写听者如何入魔,将爱情独有的心有灵犀刻画得细腻动人。这样的写法,更深沉,更有共鸣和回味。

本回写的故事挺多,但作者却将蜂腰桥和潇湘馆置于回目上,题为“蜂腰桥设言传蜜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两处,作者用的笔墨却并不多,尤其蜂腰桥更是写得短小精悍。

作者之所以如此设置,一是因为两个须眉浊物,几乎是同时接收到了爱情的密电码。贾芸在蜂腰桥收到小红的秋波一转;宝玉是在潇湘馆听到黛玉的春困发幽情。二是突出红玉与绛珠的对应关系。三是作者的平视角度。不管俗、雅,在爱情的神奇魔力下,身处其中的人都能心有灵犀。这大约能打破某些人的优越感,原来,美妙深婉的爱情非文人才子所独有,亦非精英所独有。

贾芸出了怡红院,因为套坠儿的话,打听小红的消息,因此放慢脚步。而宝玉懒懒的,出了怡红院的卧室,逗了廊上的雀,看了沁芳溪的鱼,打趣了贾兰,然后才信步走到了潇湘馆。可以说,他们几乎是同时遇到了心爱的人。

假如改编《红楼梦》为戏曲,完全可以把蜂腰桥和潇湘馆同时设置在舞台上。这边厢,一对有情人四目相遇,电光火石;那边厢,碧纱窗里传来幽幽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说到底,曹雪芹就是要大旨谈情,而且,就要写爱情。作者在《红楼梦》的第一回痛批“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的风月文章,在第五十四回借贾母的口,再痛批才子佳人故事。

然而,作者却接过了《牡丹亭》的衣钵,将“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写得细腻动人,纯洁无邪,又这样接地气,以至读者用现实的尺度去一厘一毫地衡量,竟觉得仿若身边的人事,真切可触。

汤显祖写的是戏曲,可以夸张,可以荒诞,只要合情,不用合理。《红楼梦》的创作原则是合情之外,他还合理,完全与现实接驳。

两位大师,不过因着艺术形式的不同,而各自走了一条不同的表现这路,终点,却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