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在时间中更高级的美,你若懂得便能以慧眼相赏

最近看了几本关于艺术的书籍,我浅薄地试图去探寻到底何为美,狂妄地试图去确定美的定义和评价标尺,也想去找到一个“最”——最美的、固化下来的、可以用以衡量未来的美的标尺之物。但当我看得越多,发现的美就越多,终究找寻不到一个答案,得不到一个结果,更寻不到那个“最”。

偶然间翻阅资料时,看到陈丹青老师对“美感”的一段阐释,出自他旨在“以画家之眼观看艺术杰作中为人忽略的局部,讲述艺术与文化、艺术与生命不同寻常的故事”的文化类节目《局部》。

他认为最珍贵的状况是开始的状况,也就是无知的状况。在我的理解这便是一种本初的体验,如同你第一次潜水入海、第一次航空飞行、第一次乘云霄飞车时短暂的失重状态,你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的无知,和有所对比的无知。他讲到:“在你很年轻的时候、在对这个世界几乎还不太知道的情况下,凭着你敏锐的直觉、你的感觉、你的热情、你的生命力,你做出来的那个艺术,可能是你一辈子最好的艺术,可能是跨越很多年代以后都无法超越的艺术。”陈老师反反复复强调面对艺术时那种“无知”的可贵,“要肯定无知,不要为无知焦虑”。

我发现了审美的方式,那就是不带着任何的以往经验、感悟、眼光、角度等去看、去观、去端详,为此你获得了赏孤芳之美的能力,拥有了他人未能获得的审美之能力。带着无知感,我收获了一种褪去复杂、喧闹的审美体验,我去看他人未曾看到的美,我似乎能与一些我所欣赏的画家拥有了共鸣,他们看到的美被我所发现,那些我曾难以理解的美,我找到了。他人见或许是凌乱,我所见是有秩序的,他人见或许是冲击,我所见是有情绪的,他人见或许是不堪,我所见是有与世无双的。

能举的例子有很多,今天我来分享一种美,是带有文化上反差冲击的,它源自一衣带水的邻国。我们所喜的美博大热烈,从大国泱泱五千载恢弘历史,孕育悠悠华夏文化灿若星汉,您可想那朱红的宫墙,精细的国瓷,细琢的美玉,这些来自精湛的技艺,不惜成本的损耗,匠心独具的酝酿。而在那岛上多是一种衰哀,早先东京奥运会开幕式所引发的国际讨论,到文学艺术魂宝《源氏物语》,诺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作品《伊豆的舞女》、《雪国》都深深打上了哀伤文化的烙印。

当然也能想到彼方那一国,在器物之美上也独有审视的角度和定义。“古道具坂田”店主坂田和实带我认识了这独特的“审美”。我带着无知感,在他所著《孤芳自赏的尺度》艺术中,徜徉属于他的独特审美标准。

书中所用来传递坂田美观的器物是破布、瓦片、面盅、帽子,更有残破的石像、陶器、木雕等,它们都被遗落在人们生活之外的角落、隐藏在遗弃的阴暗之处,即便是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可能都未能知晓这是他为日本“清贫之美”审美风格下的定义。这一切来自于他所从事的工作,有点像孤独的美食家中的五郎。

这种美我曾有幸在《阴翳礼赞》中略有感受,但未曾深入了解,而坂田的美学观直接地展示日本文化,如同是在湿气重、光线幽暗的环境下,将外部的文化容纳、发酵,最终转化出新物的,可以说是时间洗涤的文化。这种美又与博物馆中的历史文物之美有所差别,例如西非的陶像,残破缺失,时光无情地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痕迹,但它曾以完整的模样存在于历史的时空之中,也用今天的模样讲述着自己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故事,它与一对日本夫妇产生了朴素和安静之感,跨越时空低语着。

再如荞麦面盅,时光对它们也不怎么友好,本就是粗瓷材质的它们,如今如老妪一般失去了青春时的光芒,用牙齿掉光后的双唇碰撞出不清晰的字眼,讲述它们曾在历史时刻的见闻:曾可能是一位精致妆容的少女,用纤细的手捧着她为无味的荞麦面上沾上喜悦味蕾的滋味,不小心一两滴酱汁随着面尾的摆动沾染到了领口的白巾;可能是淘气的孩童,暑天里游玩一日后回家,本随着母亲的埋怨而大口囫囵吞下一大口在盅内沾满料汁的荞麦面,父亲半代责备半代玩笑的用手敲了下头颅,不小心荞麦中磕碰到了桌沿,留下一个残口,母亲又换了责骂的对象。

书中还有装载着当年一品茗香的茶馆,有以酒慰风尘时用过的酒壶,有伴随着旅人天南海北的帽子,有漆面已被磨损至木纹露出的柜子,还有点亮过无数暗夜的灯具,让主人在那个时代所拥有的焦虑与繁忙中小憩片刻的温莎椅,有带有着信仰的神明意志的布片、木像,有记录着时间也被时间所记录的钟表……这些都是美的,它们诞生之后以新生器物之美被人选择,在经年累月的使用后,又以更为独特的美存在——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是人类使用留下的痕迹,是光、热、潮湿等自然环境留下的痕迹。

坂田先生虽被笑称为“捡垃圾”起家的日本古董界王者,但我以无知感与他一同审美,他附着在精心所选器物边的文字,传递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观,正是这种“坂田美学”奠定了日本“清贫之美”的审美风格,引领日本现当代审美。村上隆的一句采访中的评价,更是凝聚了我想表达的:“古道具坂田里的东西,就像教典,坂田主义则是说明书。和名为坂田主义的概念共存时,它们就变为有意义的物、有价值的物。若没有概念,外形再优美,质感再华贵,于我而言也没有价值,就如字面意思一样,那只不过是东西而已。”

“东西明明破了、坏了,我却被它们吸引。”如是说,其实中国自古便有睹物思人、以物寄情等情感的传递,而我想这样的“物”不可能是那商店中、店铺里全新的器物,更多的是带有那时一同使用的记忆,一同使用的痕迹,或是那人曾视为珍宝等独特的旧物,这旧物于他人处是废品破烂毫无价值,但于因此物有故事的人,价值千金不换。我想您可能也有过这样一种感觉,无意间在老照片中看到儿时与你时时相伴的一件玩具,那时你视它如珍宝,行至何处都要携带在身上,甚至不惜因为它与小伙伴争吵,但今天它早已藏匿在了时间中,消失在了岁月里,你想再拿起它抚摸一下可能已成为一种奢望。

书中的器物还有很多,每看到一件我总是能在书中精美清晰的摄影插图中沉浸,我再想想它新生时的样子,想想它第一任主人得到它时的喜悦,看到它身上的每一处痕迹,我想都有一个故事藏在其中,这种美是其他所无有的,是你以浅薄的审美所难以能体验的。只有你带着无知感的去审美,用你内心的柔软不带功利地去观察,不以世俗的定义和观念去定义才能感受到。

书名中“孤芳自赏”出自宋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原词为:“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而我想这里的“孤芳”,是你若懂得便能以慧眼相赏,是一种美中独特的尺度,是一种更高级的美,只属于少数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