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孔子的曹雪芹,在红楼中大量使用了孔子所发明的“春秋笔法”。所谓“春秋笔法”,指的是在一字或一词中赋予褒贬,作者无须另外进行评价,评价就在这一字或一词中。只不过,这个字或词本身并没有褒贬之义,是褒还是贬,需要结合具体的情境来理解。
比如《春秋》中的“郑伯克段于鄢”,孔子便通过一个“克”字针贬郑伯。“克”字本身没有褒贬之义,为什么放在这里就有贬义了呢?这是因为,“克”通常用于对敌人所做出的举动,而郑伯与段却是亲兄弟,不应该以攻克的态度去对待。所以,《尚书》中评论说:“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如果是两个君主之间的矛盾,才能用“克”这个词。孔子把这个词用在郑伯身上,就是对他的讥讽。兄弟反目走到对立面,作为兄长的郑伯有很大的责任,他不应该用攻克的态度去消灭自己的亲弟弟。
曹雪芹对“春秋笔法”的运用相当娴熟,比如他把袭人和黛玉分明定位为“花解语”和“玉生香”,就和“郑伯克段于鄢”异曲同工,用“春秋笔法”予以褒贬。
“花解语”和“玉生香”本身并无褒贬之义,只是对宝玉日常生活的描述。
“花解语”、“玉生香”,仅从字面来看,都是非常美好的词语,作者曹雪芹用它们来描述宝玉最为舒适的日常生活:“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晚上有“情切切”的“花解语”,白天有“意绵绵”的“玉生香”,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当然,这是宝玉的感受,也是宝玉的视角。在他心里,他的人生能同时拥有这两种感受,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人生不过是由白天和夜晚组成,白天有“玉生香”,晚上有“花解语”,一个是温香软玉,一个是善解人意,生理和心理都能得到满足,堪称完美。
把“花解语”和“玉生香”结合袭人和黛玉的身份来理解,褒贬之意非常明显。
“花解语”和“玉生香”本身没有褒贬之义,但如果把它们分别放在袭人和黛玉身上,褒贬之意就非常明显了:“解语”的本该是黛玉,“生香”的本该是袭人,她们的品行与她们的身份正好对调了。
读红楼,有一个理解上的原则,就是需要“翻个筋斗”,也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表面之义并非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曹雪芹先生是个用词高手,同时也是个善于翻筋斗之人,他总是用障眼法来设置一些假象,用以蒙蔽不肯用心的读者。
比如,他对花袭人和林黛玉的命名上,就颇具“翻个筋斗”的匠心。
在传统文化里,通常用“玉”来形容底蕴深厚、品德高尚的君子,“花”则有闲花野草之意,这很符合黛玉和袭人的身份:黛玉出自书香世家,从小接受严格的儒家文化教育,在进入贾府的所有人中,她最应该成为君子的代表,所以她是“玉”。袭人则来自只求温饱的平民之家,原生家庭颠沛流离,她的世界离文化教育非常远。以她这样的出身,如果出现在男人的身边,最多只是成为供人欢娱的闲花野草,所以她是“花”。
说得更通俗一点,在那个讲究“贤妻美妾”的社会,以“玉”的身份存在的林黛玉会成长为贤妻的典范,而以“花”的身份存在的花袭人最多只能做美妾。
贤妻和美妾有着严格的分工:贤妻的职责是“解语”,作为男人的内助,需要及时给予男人劝勉、规谏等;美妾的职责则是“生香”,就是用温香软玉给男人解压。打一个小比方,贤妻好比营养正餐,负责提倡营养;美妾好比饭后甜点、路边小吃,负责满足口味、提供情趣。
所以,“解语”的应该是具备君子之德的“玉”,站在君子的高度给予宝玉劝勉和规谏,“生香”的则是闲适的“花”,带给宝玉欢娱和情趣。
然而,黛玉和袭人互相对调了,袭人成了劝勉和规谏的解语贤人,黛玉反而是那个提供欢娱和情趣的生香软玉。
于是,曹公的褒贬之意就非常明显了:本应成为贤良君子的林黛玉自甘堕落成“生香玉”,本该活成闲花野草的花袭人却成了贤良的“解语花”。
为了突出这种言行与身份严重不符的对调,作者通过事件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身为丫鬟的花袭人想方设法对宝玉进行规谏,希望他即使做不到读书上进,至少也不要太过顽劣;反之,身为读书人代表的林黛玉却在大好的时光和宝玉在床上嬉戏。
作者在时间的安排上也非常巧妙:袭人对宝玉的规谏是在晚上,这正是贤妻的做法――规谏要避开外人,给足男人面子;黛玉与宝玉的嬉戏则在春光明媚的白天,此时正是十来岁的少年勤学苦读之时,不该用来与“香玉”嬉戏。古往今来,只有不学无术的纨绔才会把白天的大好时光用来寻欢作乐。
这就是作者用春秋笔法在“花解语”和“玉生香”里隐藏的褒贬深意:赞袭人而贬黛玉。袭人虽然生来是没有接受过良好文化教育的闲花野草,她却活成了能够“解语”的贤良君子;黛玉本该具备君子之德,却堕落成了“生香”软玉。套用孔子的话,“如贤妻,故曰解语,称袭人,赞高德也。如美妾,故曰生香,称黛玉,讥失德也。”本该为妾的袭人,具备贤妻之德,担当了贤妻的规谏职责;本该为妻的黛玉,堕落成如花美妾,为宝玉的“混世”助力。“解语”的不该是花,“生香”的更不该是玉,所以,把袭人和黛玉定位为“解语花”和“生香玉”,正是曹公用春秋笔法对二人的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