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M城到这个湖边村镇,乘火车直达仅需两小时,感觉却如时光倒流两百年。心与天日愈近,身与泥土愈亲。
离开M城,像是也离开了你,虽然你不在那里。距离之外添了距离,想念之上添了想念。同样的节目,在这里听有种陌生,节目以为我还在家中,所以听上去远远的,像隔了层什么。
每个地方,每个村镇,每条路,都有名字。有没有尚未被命名的土地?一切可见的都被命名、被丈量过。不过,外语名字对我并无意义,也总记不住,也幸亏如此,它们仍是无名的存在,如其所是,因此与我没有距离。
他早看见了,“是芍药吗?”
“好吧,那你问花。”
人为什么总是需要命名?似乎有了名字就能抓住事物,就能确认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花,哪怕只在表面上。我想到世界的诞生,一个个约定俗成的系统。
有些梦是睡梦,却比现实清醒;有些事是现实,却比梦更朦胧。梦与现实,睡与醒,界限究竟何在?
秦少游这首词,如题所示,系梦中作。诗人于梦中得诗,梦中得句,此乃常事。醒后记得整首诗的很少,更多的是梦中才思妙发,醒时忘却大半,仅余一二残句,后来补写足成之。
少游之梦甚美,语甚奇诡,似高慕远举,遗世而独立。此词名扬于当时,苏轼有题跋记述抄录缘起,黄庭坚亦为之跋曰:“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也许是一个清醒梦,意境生动,细节清晰,且在梦中作了一首词。少游词如同梦游仙境,我们且随词句潜入他的梦中。
梦见在山里,春天,下着小雨,路边很多花。雨中花更多,也许是梦的魔幻效果,“春路雨添花”,一路上,花随走随多。放眼望去,意醉神迷,“花动一山春色”,满眼的花,动一山春色,“动”,可以是生动,掀动,涌动。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缘溪而行,至幽深处,忽闻黄鹂乍鸣,千百喧腾,恍惚迷离,词境奇警。少游梦中此境,颇似《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少游在梦里,见花动一山春色,又忽听黄鹂千百,想必亦甚异之。
下片看云。“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黄鹂乱鸣声中,抬头见飞云舒卷变幻,在碧空如龙蛇夭矫,旋舞宛转。此境更奇,盖非人间所有。少游醉了,“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最后两句被认为是谶语。据《苕溪渔隐丛话》记载,少游被贬处州,梦中作长短句“山路雨添花”,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如果属实,那么少游是在梦中预见了自己的死,古藤与藤州,偶然岂非就是必然?据说少游是日,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此又与末二句情节吻合。
明末张岱也有过一个离奇的梦,载于《陶庵梦忆》第八卷:“陶庵梦有夙因,常梦至一石厂,峥窅岩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梦中读之,似能通其棘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
相信有些人也有过类似经历,即同一个梦境反复出现。张岱相信他这个梦有夙因,故常于醒后伫思,并在郊外得一小山仿佛为之,名之曰“琅嬛福地”。
此词非梦,却胜似梦。据考证系作于谪徙途中,现实苦境,谱入词中,一反沉重,笔致疏朗空灵,词情摇曳生姿。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说过,诗像水晶球,使生活美丽而不真实。其言兹秦少游之俦乎?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起始便带醉意,“醉”使现实变软,变得失重。摇漾轻舟,信流而行,不觉来到花深处,上一首梦中词,亦行到小溪深处。“深处”是少游偏好的一个词,它仿佛仙境的入口,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
然而,“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现实虽然也是梦,但与睡梦层次不同。睡梦是纯意识活动,脱离了物质身体,因此往往更奇幻,想到哪里一念即到。现实之梦受制于物质身体,更受显意识束缚,常常无计花间住。
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相邀,得游仙境,双双结为伉俪,半年后见春鸟悲啼,思念故里,二人决意归去,至家却见亲旧零落无复相识,原来子孙已传了七世,再返回小溪,寻找仙女,终迷而不得路。刘阮的故事流传久远,六朝志怪小说集多有记载。陶渊明编撰的《搜神后记》亦载之,此即《桃花源记》创作素材的来源之一。少游此词,显然借以隐寓自己对仙境的神往,奈何被尘缘所误,苦于不得住。
怅惘之际,落花风起,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不是不记,而是蓦然不辨身在何处,欲归无路,一时如在梦中。
从淤泥里才能开出最美的莲花,在黑夜里才能看见灯火的光华。这是二元对立的辩证法,亦是诗法。从苦涩的嘴里,才能唱出动人的歌。
少游这首《如梦令》,作于贬谪郴阳途中,颠沛人生,羁旅驿亭,非亲历不能道其深味,非亲历不能欲言又止。
遥夜,即漫漫长夜。不寐,故夜更长,更沉。“遥夜沉沉如水”,是如水沉寂,还是如水冰凉,读者可以自己想象。这样的不眠夜,孤旅人像是沉在水底,风一阵紧一阵,刮过荒野。驿亭深闭,使风声更加荒凉,客舍更为沉寂。
难捱的长夜,昏沉沉睡去,若能一觉睡到天明,那该多好。在睡梦中,失去的时光,离别的故旧,都可以再回来。偏又梦破,或许是被一阵急促的风唤醒,风声想说什么?醒在荒野驿亭,简陋客舍,冷清清一盏半死的油灯。乍醒人惊,吓跑了偷油吃的老鼠,然而它并不跑掉,只远远地窥着灯盏,伺机再来。这一幕有点阴森,更觉暗夜凄异。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几年。终于有了些睡意,却霜寒侵被,使人无法成寐。“霜送晓寒侵被”,“送”字告诉我们,天犹未明,诗人是由霜寒而知将临清晓,“侵”字倍感切肤,人生在世,为何如此不易?
“无寐,无寐,”伤感叹息,倦怠中又听得“门外马嘶人起”。古时驿站常备官马,供往来信使和官员使用,驿马长嘶,人声草草,正是驿亭清晨光景。谪徙的诗人,也要继续踏上征途,关山长路,白天的跋涉又将开始。
对于诗人,这不是旅行,更不是旅游,这是流放,与人生梦想反向而行。他是倒穿着鞋子,一路留下回家的脚印。
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离别的时候还是到了。玉漏迢迢,与昨夜的星辰一起消隐,银河淡淡,无言横在西天。因为地球在转,我们会相遇,因为地球不停地在转,我们又将别离。
早就醒了。离别前夕睡不稳,睡着了也是醒的。睡前饮酒,为了消愁,为了这个夜晚好过一点。三更梦回,宿酒未醒,却惊闻邻家鸡鸣。“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怕”字是诗眼,是所有清晨离别的人共有的心情。
天明有时真是可怕,尤其当白天不带来希望,活着有如当牛做马,人于是便渴望夜晚。夜晚给我们庇护,供我们休息和做梦。对于情人,夜晚让他们脱掉面具,卸下疲惫的人性,做回本真的男人和女人。对于离人,临别前夕短暂而永恒,充满怕和爱。
臂上残妆,襟间泪痕,你带着这些痛感出门。水边沙上,已有灯笼火把迤逦而行。是什么赶着他们早早上路?“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夜晚已退去天外,一钩残月,寂寥三星,点缀在破晓的苍穹。
等到太阳升起,你我已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