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146)

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教授好,冒昧请教您。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该句中,“千朵”的“朵”,失对失粘,是不是出律了呢?如果是,是否有原诗传抄过程中出现失误的可能呢?请不吝赐教。

钟振振答:在上期的答疑中,我已提到,南朝陈·江总《怨诗二首》其二曰:“新梅嫩柳未障羞,情去恩移那可留。团扇箧中言不分,纤腰掌上讵胜愁。”其字声为“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不分’即‘不忿’),平平仄仄仄平(‘胜’字可读平声)平”,声律已与后世之“七言近体绝句”完全相符。但一个人的一首诗,是孤证,不能排除其“偶然性”。因此,我们还没有理由称它的出现为“七言近体绝句的定型”。

“七言近体绝句的定型”,完成于初唐时期(618—712)。它的标志,是有一定批量的“七言近体绝句”集中涌现。

首先涌现出来的一批“七言近体绝句”,是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49),褚亮、魏征等领衔撰制的一批皇家典礼乐章的歌词,见载于《旧唐书》卷三〇《音乐志》三:

褚亮《正月上辛祈谷于南郊乐章》八首其六《舒和》曰:“玉帛牺牲申敬享,金丝鏚羽盛音容。庶俾亿龄禔景福,长欣万宇洽时邕。”其字声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褚亮等《季秋享上帝于明堂乐章》八首其六《舒和》曰:“御扆合宫承宝历,席图重馆奉明灵。偃武修文九围泰,沉烽静柝八荒宁。”其字声为“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又《孟夏雩祀上帝于南郊乐章》八首其六《舒和》曰:“凤曲登歌调令序,龙雩集舞泛祥风。彩旞云回昭睿德,朱干电发表神功。”其字声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魏征等《祀五方上帝于五郊乐章》四十首《祀黄帝降神·舒和》曰:“御徵乘宫出郊甸,安歌率舞递将迎。自有云门符帝赏,犹持雷鼓答天成。”其字声为“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又《祀赤帝降神·舒和》曰:“千里温风飘降羽,十枚炎景胜朱干。陈觞荐俎歌三献,拊石摐金会七盘。”其字声为“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符合“常规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又《祀白帝降神·舒和》曰:“璿仪气爽惊緹籥,玉吕灰飞含素商。鸣鞞奏管芳羞荐,会舞安歌葆眊扬。”其字声为“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褚亮等《夏至祭皇地祇于方丘乐章》八首其六《舒和》曰:“玉币牲牷分荐享,羽旄干鏚递成容。一德惟宁两仪泰,三才保合四时邕。”其字声为“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同时而稍后,则有上官仪(608—665)《春日》诗曰:“花轻蝶乱仙人杏,叶密莺啼帝女桑。飞云阁上春应至,明月楼中夜未央。”一作元万顷(?—689)诗。其字声为“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又有卢照邻《登封大酺歌》四首其一曰:“明君封禅日重光,天子垂衣历数长。九州四海常无事,万岁千秋乐未央。”其字声为“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符合“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其二曰:“日观仙云随凤辇,天门瑞雪照龙衣。繁弦绮席方终夜,妙舞清歌欢未归。”其字声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符合“常规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又有元万顷《奉和春日》诗二首其二曰:“凤辇迎风乘紫阁,鸾车避日转彤闱。中堂促管淹春望,后殿清歌开夜扉。”其字声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符合“常规体七言近体绝句”的格律。

以上十一首“七言近体绝句”中,常规体只有三首,折腰体却有八首。由此可以看出,在初唐时期比较靠前的一个阶段,以“对—粘—对”为句与句之组接方式的“常规体七言近体绝句”还只是略具雏形,而以“对—对—对”为句与句之组接方式的“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才是当时“七言近体绝句”的创作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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