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第三十五集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江上故人老。视东篱秀色,依然娟好。晚梦趁、邻杵断,乍将愁到。秋娘泪湿黄昏,又满城、雨轻风小。闲了。看芙蓉、画船多少。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此是逢重阳节忆姬之词。”

按:此词题曰“重九”,说“逢重阳节”是对的。但细读全篇,却无一字可以证明是词人“忆姬”。

按: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六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此以后,诗词咏及九月特别是重阳节,屡用“东篱”“菊”等字面、意象。例如:

杜甫《九日寄岑参》诗曰:“是节东篱菊,纷披为谁秀。”

舒亶《满庭芳·后一日再置酒次冯通直韵》词曰:“又是重阳过了,东篱下、黄菊阑珊。”

吴文英此词“视东篱秀色,依然娟好”云云,也继承了这一传统写法。二句是以菊花的年年“娟好”,来反衬人的“老”,不必指其“姬”。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此言姬去如梦之被邻家杵臼声惊破也。”

其一,“邻杵”之“杵”,是捣衣的“砧杵”之“杵”,而非捣米的“杵臼”之“杵”。

何以知之?因为除了吴文英这首词,唐宋诗中也有“邻杵”的用例。仔细比较,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即多与秋夜或至少是秋日相伴而生。

张嵲《刘无虞尊人挽诗》二首其二曰:“輀车方即路,邻杵为停歌。”

罗与之《中秋步月》五首其二曰:“谁将羌管急,间彼邻杵切。冉冉秋思生,令人欲愁绝。”

若是捣米,则一年四季都可以有,故“邻杵”不应独见于秋。“邻杵”既然独见于秋,则必是“砧杵”之“杵”,因为古代女子每于秋天为远行的夫婿捣制寒衣。这一类描写,在古典诗词中俯拾皆是,恕不引证,庶免繁琐。

又,“邻杵”还有个“孪生兄弟”——“邻砧”,亦见于唐宋诗词。

如唐·綦毋潜《冬夜寓居寄储太祝》诗曰:“愁坐至月上,复闻南邻砧。”

韦庄《同旧韵》诗曰:“露滋三径草,日动四邻砧。”(按,诗题所谓“旧韵”,自指此前所作《和薛先辈见寄初秋寓怀即事之作二十韵》诗。)

林景熙《客意》诗曰:“故人经乱少,归梦入秋多。衣敝邻砧动,书沉海雁过。”(按,“衣敝”二字当特别留意。客子“衣敝”,闻“邻砧动”而思家、思乡之情愈切。)

至于唐·储光羲《秋庭贻马九》诗曰:“万里鸿雁度,四邻砧杵鸣。其如久离别,重以霜风惊。”宋·仇远《如梦令》(听尽西窗风雨)词曰:“又听东邻砧杵。犹自立危阑,阑外青山无语。”其“四邻砧杵”“东邻砧杵”云云,更是将“邻杵”“邻砧”的“孪生”关系说得再明白不过的。相反,在唐宋诗词里,“邻杵”连个名叫“邻臼”的堂兄弟也没有,更别说“孪生”了。

其二,“姬去如梦之被邻家杵臼声惊破”,这个比喻也有点怪怪的感觉,很难令人接受。

私意以为,“晚梦趁、邻杵断,乍将愁到”云云,正是吴文英式的特别奇妙的艺术表达。“将”,是“携带”的意思。二句是说,邻家女子夜捣寒衣的杵声,使人难以成眠。杵声稍稍间断,总算可以暂时入睡了,但那“梦”却不是个令人愉悦的好梦,而是个令人愁苦的凄凉的梦。说“梦趁邻杵断”而“到”,妙!说“梦”“将愁到”,亦妙!它的看点完全不在“梦之被邻家杵臼声惊破”。

关于“秋娘泪湿黄昏,又满城、雨轻风小。闲了。看芙蓉、画船多少”

陈洵先生《海绡说词》曰:“结句缩入上‘闲’字看。‘画船多少’,人家乐事,己则无心游赏,所以‘闲’也。闭门思旧意,却不说出,含蓄之妙如此!”

俞陛云先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曰:“下阕‘秋娘’四句,悲秋者泪洒‘黄昏’,赏秋者‘画船’闲却,皆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而言愁欲愁,多情人别有怀抱也。”

按:陈先生、俞先生对此词末尾这四句的解读,似乎也不怎么得要领。

窃以为,这四句是说,黄昏时满城风雨,湖中没有什么人冒着风雨来观赏荷花,游船闲了许多。

“闲了看芙蓉画船多少”九字,以乐句言,当于“了”字略作停顿,并叶韵;以文句言,则当一气连读,不应中断。

又,“秋娘泪湿黄昏”当是“又满城雨轻风小”的形象化比喻。以为“泪洒黄昏”者真有个“秋娘”其人,这样坐实了去解读,恐怕不能算是梦窗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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