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既可怜又可恨的贾府子孙,被所有人忽视,内心充满仇恨

贾环是个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贾环便是又可怜又可恨的那个人。

他是荣国府的三爷,是贾政的儿子,贾母的亲孙子,三姑娘探春的亲弟弟。与哥哥贾宝玉不同,贾环却并无一个少爷的尊贵与体面,反倒顽劣不堪,直惹得鬼憎神厌,连丫鬟们都不肯正眼瞧他。

论理,贾环虽是庶子,可毕竟是贾政的子女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纵是庶出,也是“正经主子”,不该受此冷遇。可是偏偏,贾环从出场开始,便受到了“集体”的漠视与嫌恶。

这个处于金字塔尖上的老封君,对贾环的态度是“不喜”。贾母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对他的娇纵、溺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后来又来了个亲外孙女黛玉,贾母的全部心血几乎都倾注在这两个人身上,连亲孙女迎春、探春等都靠后了,更何况一向不喜欢的贾环?贾母的好恶是风向标,贾母不喜欢贾环,忽略他的存在,众人自然就会看贾母眼色行事。

其次,在贾政这个严父眼中,纵然是宝玉也“该死”,可到底兄弟两个站在一处时,他看宝玉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却是“人物猥琐,举止荒疏”,这种强烈的反差竟让贾政把对宝玉的嫌恶减了八九分。素日里贾政之严厉吓得宝玉尚且如“避猫鼠”一般,可以想象,与宝玉相形见绌的贾环在父亲面前会是个怎样的情形。

再说王夫人,作为嫡母,自己儿女双全,女儿是贵妃,儿子又衔玉而生,又怎么会去关注丈夫的妾所生的儿子呢?况且,这个庶子将来是要与自己的亲儿子一起享有继承权的。反倒是与贾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探春,是王夫人抱来在自己身边调教大的,将来若嫁得贵婿,是贾府和王夫人的荣耀,对王夫人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在王夫人、贾母身边长大,眼里只有“老爷、太太两个人”的探春,对贾环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淡漠的。贾环对她只有怕。

凤姐,荣国府实际上掌权的管家人,被老祖宗大赞最是心疼小姑子、小叔子的人,作为嫂子,又是怎样对待贾环的呢?一次跟平儿的聊天中,凤姐称贾环为“小冻猫子”,讨论起荣国府几位小姐少爷以后的娶嫁花费时,曾道:“剩下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哪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剩下的三四个”,并不包括宝玉、黛玉,也不包括贾赦的女儿迎春,理论上也不应该包括惜春才对,因为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妹子。

可以肯定的是,这剩下的里面,必定包含探春、贾环姐弟无疑。可是探春出嫁可以“满破着”花上一万两银子,贾环的待遇却是三千两,这强烈的反差真真令人惊叹!

祖母、严父、嫡母、姐姐,嫂子,都对贾环的存在选择了视而不见,在贾府上上下下“一个富贵心,两个体面眼”的势利凉薄里,贾环的处境可想而知。不仅至亲如此,连小丫鬟们都看他不上。

第一个便是莺儿。正月里赶围棋,贾环输了钱就耍赖。莺儿对此极为不满,嘀咕半天,言语里多是不屑:“一个当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更是举出宝玉的例子,“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且不评价贾环输了钱耍赖的行为,只说莺儿作为一个丫鬟,还是亲戚宝钗的丫鬟,这番话说的很是“无状”。

贾环毕竟是正经主子,即使是他错了,也论不到一个丫鬟来批评指教,这是那个时代的规矩和礼法。再者,将贾环和宝玉做对比,无异于往贾环的伤口上撒盐,难怪贾环哭起来:“我拿什么比宝玉呢?”贾环从出生起便生活在宝玉的光环之下,他没法跟宝玉比,他若有宝玉那样的成长环境,应该也不会为了几个小钱跟丫鬟耍赖。与赵姨娘房里的碎缎子对比,宝玉房里的大丫鬟竟然不认得称银子的戥子,就可以想象,同为贾政的儿子,二者在物质生活上的云泥之别。

还有一个宝玉房里的芳官。芳官之前是贾府家班的小戏子,后来成为了宝玉宠爱的丫鬟。一次,贾环在宝玉处见了芳官的蔷薇硝,便向宝玉讨要。别说蔷薇硝这样的小东西,就是玫瑰露那样名贵的东西,芳官跟宝玉说一声就能连瓶子一起拿走送人。按说怡红院的主仆都不至于吝惜这点子蔷薇硝,只是这硝是蕊官所赠,芳官因此不愿意给,转而拿了包茉莉粉给了贾环。

单看这一点,芳官似乎也并无大错,反倒是贾环不自重,不该和哥哥的丫鬟要东西。可是让我看了心酸的是芳官把茉莉粉给贾环的情景:贾环伸手去接芳官拿来的东西,芳官却“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这一段,画面感极强。一个戏子出身的小丫鬟,一朝得了体面主子给的宠爱,便不把贾环这样的主子放在眼里,竟然用“一掷”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与之交接。

还有一次,贾环受王夫人所用,在王夫人房里抄写经文。长期遭受漠视的他忍不住刷了刷存在感,使唤王夫人的丫鬟干这干那,结果众丫鬟“都不搭理”。只有彩霞与他说了几句体己话,嘱咐他“安静些”。丫鬟们对他的厌恶并不是偶然,而是“素日”,可见贾环在丫鬟们心目中,是没有被当成正经主子看待的。

这就是贾环的可怜之处:作为一个孩子,不曾被亲人好好对待;作为一个主子少爷,不曾被当作主子来看待。

贾环的可怜之处,渐渐变成了仇恨。每个恨,都是他曾经被无情伤害的印记。

许多人对贾环的可怜视而不见,而是只看到了他的可恨。贾环的确“可恨”。

表面上看,他“慌脚鸡似的“,“上不得高台面”,事实上,他素日里仇恨宝玉,每每暗中算计:抄写经文时,他恼恨宝玉与彩霞厮闹,便将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推去,将宝玉脸上烫出一溜燎泡,怨不得王夫人骂道“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

小小年纪,不但心存怨毒,更是将怨毒伺机发泄出来,其用心之险恶,真真令人齿寒。宝玉是荣国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他被烫了脸,不但没有责骂贾环,反倒安慰母亲:“有些疼,还不妨事。”不但如此,还主动说,若贾母问起来,就说是自己烫的。贾环的黑心与宝玉的宽厚善良形成鲜明的对比。贾环与宝玉,一个歹毒狭隘,一个宽厚善良,一个可恨,一个可爱。

贾环另一次陷害宝玉是在金钏儿跳井之事上的“小动唇舌”:金钏跳井自尽,贾环却在贾政面前乘机诬陷宝玉“淫辱母婢”,害得宝玉被父亲痛打一顿。贾环年纪不大,却城府颇深,在严父盛怒至极,本已吓得“骨软筋酥”之际,却还能动害人的心思,可见确非良善之辈。先对贾政大肆渲染金钏尸首的惨状,又“拉住贾政的袍襟”,构陷宝玉的话张嘴就来,其恶形恶状,不由得人不心寒。

贾环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仇恨。而带着恨的人,都是背着伤行走的人。宝玉的光芒万丈是他一辈子走不出的至暗阴影,他恨宝玉。

“不是太太生的”,就像是一个诅咒,他挣脱不了。也许在他心目中,他不受待见就是因为他的出身,他是侍妾赵姨娘所生,是庶出。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过亲姐姐探春那样的志气“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走了”,他像个“小冻猫子”,只等热炕钻,他没有进取心,不思上进。他不是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也不缺乏机遇,可是他偏偏只会待在黑暗的角落,让仇恨遮蔽他的双眼。

他恨赵姨娘。赵姨娘虽然是他的生母,可是她“阴微鄙贱”,他瞧不起她,更恨她带给他的屈辱。在古代,妾的身份极其低下,其本质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既无尊严,也无地位。妾所生的子女称之为“庶出”,与嫡出的子女本就有所区别,赵姨娘这样的母亲更是成为了贾环成长途中的绊脚石。

作为侍妾,赵姨娘本不具备教导贾环的资格,可是为了不让贾环进入权力核心,贾环竟然是由赵姨娘养在身边带大的。赵姨娘的为人、心地、格局,注定了教育不出好孩子。贾环的“终身误”,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赵姨娘误导的结果。

赵姨娘对贾环,并没有一个母亲对儿子那种无私的爱,她不曾给过他温暖,他受伤时,她出口伤他,没有安慰。她不关心他,只希望通过他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她买通马道婆害宝玉,要除掉宝玉,看似是要为贾环清除继承家业的“障碍”,可是本质不过是想要“母凭子贵”,得到贾府的“家私”,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试想,这样势利自私又凉薄的母亲,怎么可能教得出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呢?

他薄情寡义。无论是彩霞还是彩云,无论她们出于何种心态接近过他,都是曾经与他亲近过、给过他温暖的人。可是他猜疑彩云,不顾彩云顶着“偷盗”的罪名为他偷拿王夫人的玫瑰露的情意,骂她“两面三刀”,污蔑她与宝玉有情。他不肯去跟父亲要彩霞为屋里人,不仅是因为害羞,更是因为在他心中,彩霞无足轻重,她走了,自然还有更好的。

相比宝玉的多情与温暖,贾环的冰冷无情真真可恨。

贾环是个悲剧人物。他从来不曾被好好对待,他也从未像探春那样自我成长,他可怜,他也可恨。他背负着仇恨,充满了恶意。

我常想,假如贾环也自幼被贾母做主,交给王夫人亲自教养,又会如何呢?可是没有如果。王夫人有了宝玉这个亲生儿子,又怎么会亲自抚养贾环呢?贾环只能在偌大的贾府的夹缝中生存,最终成为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