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塑造了繁多的人物,有的人物出场不多,作者寥寥数笔就能浮现其鲜明的个性。个别小角色的言行,还能为后文伏下若干线索,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前八十回中,还有不少人物重名,这不是因为曹雪芹的文字功力不够,而是作者想借这些名字,折射主要人物的命运。
十二钗中个性豪爽的首推史湘云。她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婶婶生活,经常被贾母接来做客,与贾宝玉自小耳鬓厮磨。第三十二回开篇,袭人就笑说:“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湘云红脸吃茶不语。前八十回一直没有明说湘云嫁给了谁。
云儿,是锦香院妓女,出现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冯紫英设家宴,请了宝玉、薛蟠、蒋玉菡、云儿。宝玉出酒令,要说女儿的“悲、愁、喜、乐”,外加一首曲和一句诗词。这些酒令里面,隐藏了不少结局的线索。
比如,蒋玉菡的酒令:“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蒋玉菡引用的诗词是:“花气袭人知昼暖”。点出了袭人在宝玉离家杳无音信的情况下,最终与蒋玉菡结为夫妇。
冯紫英和云儿的酒令也必然隐藏了八十回后的一些内容。我们看一下原文: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甲戌侧批:紫英口中应当如是。]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甲戌侧批:道着了。]……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甲戌侧批:双关,妙!]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冯紫英口中,夫婿病危与双生子,应该顺序颠倒一下:夫妇和美,生下了双胞胎儿子以后,夫婿一病不起。这样的暗示,恰恰符合湘云的判词:《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酒令中“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一句,令我联想起了第三十一回的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在元春要求贾府去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献给宝玉的法器中,有一个和湘云所佩样子一样、个头略大一些的金麒麟,宝玉留起来准备送给湘云。
这个麒麟在书中神出鬼没的,宝玉天天带在身上,却不慎遗失,被湘云捡到。湘云捡到后,庚辰本的脂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这条批语被大家解读为湘云八十回后嫁给了卫若兰。又因为宝玉短暂得到过麒麟,所以猜测宝玉最终与湘云白头偕老。
我却不这样认为。我推测宝玉的结局是追寻心上人的足迹,在遥远的他乡为黛玉守墓终老。金麒麟本不是宝玉的饰物,并且被宝玉得而复失,所以这个情节不会预示宝玉与湘云的婚姻。白首双星肯定另有所指。根据第二十九回,贾母清虚观打醮时,宝玉刚刚把金麒麟揣进怀里,冯紫英府上就派人来送礼这个小小的细节,推测湘云的“才貌仙郎”正是冯紫英。
湘云的金麒麟一直在她身上,但是另一只金麒麟却颠沛流离,先是某道友的法器,又被张道士送给宝玉,遗失后被湘云和丫环翠缕捡到,证明了宝玉和湘云的无缘。然后与后半部红楼同样迷失了踪迹,只能根据脂批了解到,射圃时到了卫若兰身上。金麒麟的数次变更主人,和云儿与湘云的重名,隐藏了八十回后湘云沦落风尘的一段经历。云儿的酒令“桃之夭夭”,是姑娘出嫁的吉祥话,这也是书中首次暗示了冯紫英与湘云的婚姻。
冯紫英才貌双全,与淘气豪爽的湘云婚后度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好时光,随后诞下了双胞胎儿子。谁知好景不长,冯紫英病危撒手人寰,湘云遭遇变故(大风吹倒梳妆楼),与家人失散,沦落为妓女。锦香院云儿的酒令,反映了湘云在妓院的生活场景。巨大的落差,让湘云悲苦异常,老鸨子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好在遇到贵人,也许就是卫若兰,伸出了援手。脱离苦海的湘云,找到了双胞胎儿子,与宝钗一样守寡到白头。就像《好了歌》中暗示的“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侧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冯紫英酒令引用的“鸡声茅月店”诗句,描述了道路艰辛的羁旅愁思。联想二十八回聚会的起因,是第二十六回薛蟠得了程日兴的生日礼物,宴请宝玉和冯紫英,冯紫英对大家解释因到铁网山打围导致面部受伤,点出此行“大不幸之中又大幸”,还承诺“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
根据冯紫英细微的线索和湘云的名句“寒塘渡鹤影”,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一下后八十回的情节:冯紫英父子与人密谋一件大事,因为败露而被另一股政治势力追杀,羁留在外,对着凄清的月亮,思乡、相思之情无处寄怀;湘云母子失去了冯府的庇佑,流离失所,湘云甚至一度沦为妓女,看着曾经照着凹晶溪馆的冷月,回忆起大观园中的岁月,不知心底会涌起何种感叹。易安居士写过:“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只是冯紫英与史湘云的愁,绝对不是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