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首先出场的两个人物,名为甄士隐、贾雨村。这两个人名谐音“真事隐去”和“假语村言”,表明小说的写作方式。甄士隐既名为“隐”,他很快退场了,故事不多;贾雨村虽然也不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却是贯穿始终的,这好像在暗示,小说通篇都是“假语村言”。
首先是为了避祸。古代小说常常被理解为具有影射性。《红楼梦》作为一部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它需要强调小说的故事情节出于虚构,并不指向生活中的真实的人物与事件。许多热衷于“索隐”的人,把《红楼梦》解释为几乎是地下党用密码写成的文本,并且人人有一套特殊的方法揭示出故事背后骇人听闻的真相,这虽然也有好玩之处,却正好是违背了作者的本意。
但贾雨村的作用不仅是一个暗示性的符号,他是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他的种种表演,不断提醒读者:我们所看到的生活表象充满了虚假;或者说,人们其实是生活在自己所编织的虚假表象之下。
甄士隐出场的时候是姑苏阊门一个乡绅,就是一个退休的官员,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一个有名望且体面的人物。贾雨村呢?他是一个穷儒,住在甄士隐家旁边的一个很小的古庙里。他孤身一人,要到京城去赶考,想求取功名,重振家业。可是他连上京的盘缠都凑不齐,只好寄居在这个小破庙里,靠写几个字,卖一点文章过日子。
小说里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出场时,通常会对这个人的相貌、神情有一番描写。贾雨村当时简直有点穷途末路的味道。老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般人到这个地步,应该是灰头土脸,一副寒酸气吧?可是《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不是这样的。
小说里用一个丫鬟的眼光来描写他,说他虽然衣衫破旧,但是长得非常精神,“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大概就是身材魁梧,脸和嘴方方正正;眉毛很浓很直,末尾往上翘,像一把宝剑的形状,眼睛黑白分明,眼里有光芒;另外,他的鼻子很直,颧骨有点高。
这种长相在相书里面是有说道的。长成这个面相的人,一般都是一身正气,而且前程远大。按照古代小说的传统来说,一个人物出场的时候,如果这样来描写他,那肯定表明他是一个正面人物,而且是很重要的人物。如果他出场的时候,处境很差,住在一个小破庙里面,那就表明这个人正处在落魄之中,犹如蛟龙困在浅水,后面会发生很多故事。
贾雨村住的小破庙与甄士隐的家相邻。甄士隐本也是个文人,有时候他会请贾雨村过来一起喝喝酒,谈论诗文。有一次是中秋节,两人在甄士隐的书房里喝酒。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如水,天气凉爽,两人越喝越有兴致。贾雨村借着七八分的酒意,大声吟出一首七绝,用来抒发他的胸怀。诗的后两句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天上一轮明月刚刚升起来,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仰起头看着它。
这就是所谓的借物咏怀。人们相信,诗歌当中的意境跟作者的气质,及其做人的格调往往是一致的。所以,从古到今,有很多故事传说,力图证明大人物即使还没有成功,写诗也有大气象、大气魄。
再往下读,我们又看到贾雨村有一种豪爽磊落的性格。
当贾雨村吟完他咏月诗,甄士隐当下激动起来,说这是飞黄腾达的兆头啊。听说贾雨村为盘缠而苦恼,接过话头来就说:“哎呀,只要你老兄看得起我,这个盘缠费用那就是小事儿,小弟就给你置办了。”说完,立马就命令仆人进屋,封了五十两一包银子出来,另外还有两套冬天的衣服,交给贾雨村。
在清代,北京城里一个中等家庭,一年的总收入是三十多两白银。所以,这对穷困潦倒的贾雨村来说,实在是一笔大钱。更何况,他又处在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甄士隐这个做法就是雪中送炭。
人心是很脆弱的,大多数人都经不起大起大落,一到这个时候,就难免会激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贾雨村收下银子,不过“略谢一语”,也就是简单地说一声谢谢,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仍然喝着酒,仍然在那儿谈笑。
你可能会感到奇怪,再一想就明白了,他是一个立志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不喜欢黏黏糊糊。
喝酒的时候甄士隐跟贾雨村说,要他选一个黄道吉日,出发上京赶考。第二天甄士隐酒醒过来,派人到庙里去找贾雨村,可没想到他天不亮就走了。贾雨村还托庙里的小和尚留下一句话,他说,读书人不在乎什么黄道黑道,总以事情为要,做事要紧。这就是大人物的气派。当面告知,当面道谢,他都免了。
如果你是一个清朝人,你站在中国古代小说传统的视角来读《红楼梦》,用习惯的套路去推想贾雨村的未来,你很容易认为,作者是在写一个落魄的英雄。
等到后面的情节一波一波地展开,你会看到贾雨村种种奸恶的品行,回头来看他当初出场的情节,好像《红楼梦》有意给读者设置了一重误会。
古时对《红楼梦》的评点中,有人说贾雨村是曹操那样的奸雄,其实也不对。这贾雨村其实是一个卑污而猥琐的小人,只不过行事的姿态和腔调跟《三国》故事里的曹操有那么一点相似。这好像是作者设置了又一重误会。
也许作者确实使用了一些艺术手段,来加强人们对贾雨村的印象。但归根结底,贾雨村的形象是用写实笔法完成的,他的豪爽磊落与卑劣猥琐结合成一体,并没有不能相容的矛盾。人们之所以不能够很好地理解他,是因为“真作假来假亦真”,人性的光泽纷杂迷乱;也是因为大多数人生活在虚假的表象之中,而传统的小说也只是描述虚假的生活。这导致人们一旦面对真实时,反而觉得很陌生。(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