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八回(下):薛家母女各冷热

薛宝钗在第七回出过一次场,那是借周瑞家的眼光看她――

如果把这比作一幅人物画像,只是两三笔勾勒出一个轮廓。到第八回中,这幅人物像才上了色,绘出了细节。

第八回,贾宝玉见到薛宝钗时,薛宝钗仍是在做针线,跟第七回周瑞家的见她时一样,可见这是她在家中的惯常状态。

跟上回一样,仍是挽着 儿,只是有色泽了。

跟上回一样,仍是家常衣服,只是有颜色了。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人物面部也有颜色了。

第七、八两回对照,可见薛宝钗并不是偶尔挽着 儿,穿半新不旧的衣服,而是在家中基本如此装扮。

儿是女子的发髻之中最简单的一种,仅有实用性,而无装饰效果。

薛宝钗衣服的颜色很妙,不艳丽,也不灰黯。很艳丽,像王熙凤那样大红大绿地撞色,太招人眼目的;太灰黯,与她少女的身份不符。富贵人家,只有李纨那样的寡妇才会穿灰黯的衣服,少女穿灰黯衣服是很忌讳的。

“半新不旧”这种状态也很好,以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薛宝钗天天穿新衣也穿得起,那不符合她的生活理念;富贵之家姑娘特意穿破旧衣服,这是异端,比穿新衣还招人眼目,也与薛宝钗的生活理念相违背。故而她取中间值――“半新不旧”。

从这可以看出来,薛宝钗是在刻意制造低调。――不要看到“刻意”以为是贬义,这只是客观叙述。

薛宝钗的特点是“简”,去除一切枝蔓与浮华,只保留最简单的形式,无论生活还是情感,无不如此。

她不戴花朵,不戴首饰,衣服中性色,很少有纹饰。她的屋子“雪洞”一般,除了几件必须品,几乎没有玩器摆设。感情上也是,她从未表现出强烈的爱恨。说话掌握着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

这回书中,林黛玉呱呱说了很多,连讽带刺,兼秀恩爱(帮贾宝玉整理斗笠),薛宝钗只说了几句话。薛宝钗“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是她能做的最亲密动作。

这回书中,林黛玉的吃醋还不能理解为爱情中的排他,上面说“秀恩爱”是戏谑说法。这时,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感情,处在由友情向爱情转变的阶段,她满腔醋意,是她跟贾宝玉两个从小玩耍的伙伴之间插进一个人,占去了贾宝玉的一些感情与精力,她不能忍受。贾宝玉是林黛玉唯一的感情寄托。她的尖利语言,来自于内心的不安全感。

薛宝钗的生活有点像现在时尚的“断舍离”,这是一种有着佛家特色的生活方式。现在的文艺作品经常渲染佛家子弟有情,这是对佛家的误读。佛家本是“无情”的。薛宝钗给人的印象就是“无情”。她的“冷”是一种生活状态,无关好坏。

这回有个比较突兀的小细节――

(薛宝钗)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这件“大红袄”很不像薛宝钗惯常的穿衣风格。薛宝钗无论何时出场,衣服颜色都是偏中性的,这件大红袄是她穿过的最鲜艳的一件衣服。

作者为什么让低调的薛宝钗在里面穿了件大红袄?我们只能猜测――也许是作者刚开始写作,还没有给薛宝钗定好调;也许是作者认为“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金锁衬在大红袄上才好看,曹公对色彩很敏感。我们看看中式婚礼上的新娘装就知道,金灿灿的首饰衬在大红衣上效果最好。但也有可能,作者是想说薛宝钗本性不冷,她是刻意让自己保持“冷”的状态。

以薛宝钗的年龄与家世,她没必要这样“冷”,但她家另两位成员都太“热”了。

她的哥哥薛蟠智商不高,热血往头上一涌,智商更不够用。每天在外面结交狐朋狗友,大把撒钱,时不时惹麻烦。书中他初次登场,就是打死人,摊上了官司。

薛姨妈是热心肠,她慈爱,亲切,心里的话、家里的东西,热衷于与别人分享。但是,她这样的人也有缺点――琐碎,唠叨,不分主次,不分彼此,遇到大事茫然无措,在小事上投放过多精力。

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吧。”

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弄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所自己的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你们哥儿吃多了,回去老太太问时,有我呢。”一面说,便命小丫环来:“让你妈妈们去也吃一杯搪搪雪气。”

第一段是薛姨妈见了贾宝玉时的动作,她是贾宝玉的亲姨,姨妈见了外甥,固然是高兴,但是外甥十三四岁了,还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当小孩子似的宠着,别说是姨妈,亲妈也很少这样宠孩子。她称贾宝玉为“我的儿”,后来,她称林黛玉也是“好孩子”“我的儿”,这不是矫情,而是她真把他们当自家孩子一样疼爱。

第二段是她摆茶果酒食招待贾宝玉和林黛玉。贾宝玉说宁国府的鹅掌鸭信好,她就赶快把自家的糟鹅掌鸭信拿来招待他们。贾宝玉说有酒才好,她就赶快让人灌最好的酒来。

第三段语言最有趣。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说贾母不让贾宝玉喝酒,贾宝玉年少,喝多了酒对身体不好。一般人会顺水推舟,你家人不让喝就不喝了吧。薛姨妈不但没阻止贾宝玉喝酒,还把李嬷嬷拉下水。

薛姨妈跟李嬷嬷算同辈,同辈人笑称对方老货,表示亲切。林黛玉称李嬷嬷为老货,语义相反,是不友好的表示。

过一会儿,李嬷嬷又劝贾宝玉不要喝酒,贾宝玉停住杯,不想喝了,薛姨妈却给他鼓气――

“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得存在心里,到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便跟着我睡吧。”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

薛姨妈对孩子们百般回护,不忍心让孩子们受一点委屈,是位爱心泛滥的好妈妈。有句话说,自古慈母多败儿,看看薛姨妈怎样无原则宠爱贾宝玉,就能明白她的儿子薛蟠为什么成了败家子。

“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没笼头的马”这个比喻很传神。笼头是绳编的网兜,戴在马头上,防止马乱啃乱咬,外出拉货的马都要戴笼头,不然会惹祸。薛蟠这匹“没笼头”的马不久前就刚刚打死人,惹了大祸。从薛姨妈的话可以看出,她对薛蟠天天在外面逛很不满,但是除了抱怨几句,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还坏了一倍。

薛蟠这匹没笼头的马在外面做什么,如果薛姨妈是位严厉的妈妈,借儿子打死人这个机会狠狠整治他,给他戴上笼头,让他老老实实在家读书或者在铺子里学做生意,薛蟠也不至于“比当日还坏了一倍”。

薛宝钗的父亲去世以后,薛家就呈下滑态势,这样的家庭走保守路线最好,少花钱,少惹麻烦。但是薛家有两个“热”人――儿子大把大把挥洒金钱,母亲大把大把挥洒爱心。一个三口之家,有两个人挥洒金钱和爱心足够。如果薛宝钗也大把大把挥洒金钱和感情,读者看着固然快意,可薛家还像个家吗?

薛宝钗的“冷”是一种必要的状态,她的冷峻内敛,中和了薛蟠的热情外向,薛家看上去才是个正常家庭。后来薛家来了一个热辣辣的夏金桂,中和状态打破,顿时乱作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