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诺从高中起就开始开讲座谈红楼,专业却是经济系硕士。冷眼下的热血,最让人动容。
第十回的回目起得有趣,前半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但篇幅最多的是璜大奶奶。脂批也集中在金氏身上。那么,贪利权受辱的到底是谁?
贪利权受辱这件事,是闹学堂的后续。涉及人物有三:金荣,胡氏,璜大奶奶。
金荣的确受辱。学房打架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可惹恼了的是贾府的凤凰蛋宝玉,哪里受过旁人的欺负。金荣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被李贵、贾瑞等人一通劝告,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一定要磕头才罢。原本得意洋洋,最后却在同窗面前磕头赔罪,小小少年自然心中不满。
可十几岁的少年,在学校受了委屈,也不过是回家去抱怨,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呢?顶多是日后和秦钟宝玉更为不睦,暗暗作对,归根到底,还是小孩子的把戏。被母亲一顿抢白,也只得忍气吞声,自去睡了,明天依然上学去。日子久了,也就把这事丢开。
对“利”看重的,是胡氏和璜大奶奶金氏。胡氏教训金荣的一席话里,无一不是“利”字:请先生的力量,学堂里现成的茶饭,节省出的衣裳钱,薛大爷帮的银子。金荣作的揖、磕的头,在胡氏眼里根本算不得受辱。若是磕头能有银子钱赚,便是脑门上磕破了皮,也要磕下去。
甚至胡氏劝金氏的话也是一样的,无非是担心闹起来没法继续呆在学房里,自家请不起先生,反而在金荣身上还要添出许多的嚼用。只是她以金家的利字当头,并没有说动金氏,才会有金氏一时冲动出门去说理。
可胡氏尽管劝告不成,眼看着小姑子就怒气冲冲往宁府去,应该也明白这场闹剧的结果。触及到自己的利益,金氏如何又能出头?金氏在贾府的利益,一部分也是胡氏的利益。其实金氏在娘家大怒,与其说是为了要替金荣出头,不如说是对嫂子的暗示――“我跟贾府人能扯上关系能说上话。”
对于万事忍耐的嫂子,她可能有几分看不上吧。毕竟她是奉承惯人的,也因此过得如意。那比不上她如意的人,自然也会奉承她几句。嫂子求告她把金荣送进贾府义学的时候,金氏想必得意洋洋,口气想是比要找秦氏理论时大多了。既有这样的心理,结果更可以预知。
被尤氏敲打几句后,只好把那一团盛气丢在爪洼国,见贾珍尤氏招待很好,反转怒为喜。
金氏一向依靠凤姐、尤氏。大约她在出了嫂子家门坐上车,就已经知道,想和秦氏理论是不可能的事。金荣若是离开了贾府学房,金家的收入怕是要损失大半;而她金氏若是就此和宁府撕破面皮,靠自家守着的那点产业,根本无法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
胡氏不觉得受辱。而金氏态度大转变,只是我们见惯的自取其辱的讽刺喜剧。金氏丢掉那一团盛气的时候,心底大约也有几分讪讪的。在嫂子面前说得利害,可自己根本不敢张口理论,连秦氏的面都没有见到。
胡氏和金氏相比,胡氏好像是很能够“忍辱负重”,可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区区一“利”字耳。
学房之事,谁是谁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荣还在那学房里一天,就能给家里节约下一点费用,或许还能有薛大爷的一点帮衬。寡妇对于金钱更为敏感。薛蟠二年里帮了金家七八十两银子。金家人口不多,这七八十两银子,够金家几年的生活费了。胡氏对于这么大一笔收入,真的不会好奇这个薛大爷是何许人物,又为何帮衬自家这么多?金荣又是如何解释,难道仅仅以同窗之情搪塞过去?
我们读者不得而知,我们读到的是,胡氏只重结果。金家的确是受了薛蟠的恩惠。在那年月,“独立”两个字太稀缺。
贾璜夫妇是守着一份小小的产业,时常往两府里走动请安,得了凤姐尤氏的资助,才能够过上小康生活。
而胡氏寡妇持家,经济条件更不如贾璜夫妇,求亲靠友的时候自然更多,金荣上学也一定是先央求了金氏,再由金氏向贾府求告。对胡氏来说,自己没有主动求到薛蟠那里,薛蟠就主动帮了七八十两银子。究竟是为什么而给,怕已经是不重要了。
胡氏也好,金氏也罢,她们都只是依附在别人身上的藤蔓,不能自立,因此习惯了看人脸色。金氏这种勉强自保的,还有着一时冲动的资本;而胡氏,在她寡妇守节、独自抚养儿子的日子里,早已习惯了低眉顺眼。辱不辱的,已经没有感觉了。
年轻气盛的金荣,到底懂不懂得自己真正所受的屈辱?如果换一种家境,年岁再大些,也许他会懂,正如柳湘莲面对薛蟠的不堪,直接就把他骗去打了一顿。可他看惯了低眉顺眼,习惯了忍气吞声,又在人事半通不通之际,对于薛蟠有了新欢,他的反应是醋妒,怨别人不肯提携帮补他。对于薛蟠,他的态度是不是也和后文的那两个娈童一样,只看有钱有势就亲敬?只怨这一向薛大爷心里有了新人了,就忘了自己,那些物质上的宠爱,是不是也渐渐远去?
受辱而不自知,甚至还传递给了下一代,也许这才是最可怕的。利益真是一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