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这个人物,在整部《红楼梦》里出场很晚,但却是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在曹雪芹原笔的前八十回里,夏金桂直到七十九回末尾才堪堪登场,但在曹公的健笔之下,她的出场仍然是个性鲜明的: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第七十九回)
依这个简单的介绍,夏金桂的性格形成是原因的,没有父亲,因此失教,又无弟兄,因此无人分宠,所以她真的是夏家老母“凤凰蛋”(薛姨妈语)一样养大的娇生惯养之女。所以,她“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的性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特殊环境下形成的特殊人格。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出身,才有这样的性格,才会在宝玉的眼里成了“另类”人物,宝玉对夏金桂的感觉:
“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
在女性崇拜的《红楼梦》里,夏金桂显然是个特别的人物,如果说她的单纯负面评价,恐怕只有赵姨娘可以相提并论。
但是,作者塑造夏金桂这样一个人物,其深层用意其实并不简单:
关于“夏金桂”这个名字,脂砚斋有个定评,很有价值,就是:
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有雪?三是原系风马牛,今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来此败运之事大都如此,当局者不解耳。
对于薛家,“夏金桂”三个字是个不好的兆头。我们知道,在《红楼梦》中,“薛”的谐音是“雪”,这一点,不管是护官符的“丰年好大雪”,还是对宝钗判词“山中高士晶莹雪”及人物描写都可以得出的结论,而夏天(夏)的来临,积雪必不长久,因此,夏金桂的出现,直至她嫁入薛家,仅一个“夏”字,就蕴含着薛家时运不利的信息,遇夏雪必融,薛家在夏金桂嫁入后走向败落是很自然的事情。更何况,“桂花”是秋天才得盛开的花卉,“金桂”在“夏”姓之下,也不合时宜,“夏金桂”这个名字,其实,就是薛家“时运”颓败的预言和谶语。
对于香菱,她的判词里明确地写明“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两地生孤木”其实是个字谜,谜底就是“桂”(两个土,一个木),夏金“桂”的来临,香菱必然死掉,至于续书给香菱的大好结局,是明显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的,因为第八十回,作者已明确写明香菱的结局――
“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第八十回)
这样的病症,结局只能是“香魂返故乡”,怎么可能再“扶正并且产子”,有个好的结局?!
薛家很有钱,据护官符所说“珍珠如土金如铁”,但有钱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是历代皇家与官场人际关系的积累才形成的富贵。到了薛家上一代,薛父身为贵家公子,同时又是皇商世家,因为财力丰厚,才勉强有资格娶王家的女儿,因此薛家的财富与权力继续保持亲密关系。
而到了薛蟠和宝钗这一代,薛家与权力的距离明显疏远了,在私有财产得不到保护的时代,纵然是巨商富贾,一旦离开权力庇佑,败落就是必然的。因此宝钗进京待选,想要入侍宫中,其实是薛家企图重建与皇权联系的努力,然而这份努力并没有成功,宝钗落选了。
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第四回)
他胡作非为,为了抢香菱而打死冯渊,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这件事虽然最后勉强靠贾雨村(贾府扶持的人)给暂时平息了,但必然会消耗人情,欠贾家、王家的人情未必没有代价(需要拿钱垫人)。忠顺王府豢养的优伶蒋玉菡,其实是薛蟠先行招惹,最后介绍给贾宝玉的,贾府被堵了门讨要,薛蟠作为始作俑者,薛家不可能毫无消耗(很可能是大量的财物)。因此,薛蟠不但不擅经营,致使薛家经济上的恐慌,其实也造成了周遭人际关系的紧张。
政治上不断边缘化,经济上江河日下,社会面人际关系已经透支,这是薛家的现状。因此,薛姨妈脑海里,随时都有“阶层跌落”的恐慌,她随时都在盘算着如何维持薛家现有的财富状况和社会地位,于是她极尽努力,一方面想要促成薛宝钗与贾宝玉的“金玉良缘”,一方面要给薛蟠寻找一门“靠谱”的亲事,寻亲很忙,也很急:“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宝玉语)。
“夏金桂”的夏家就在这个当口出现了。同样皇商出身,“数一数二的大门户”,最重要的是夏家没有男丁继世,于是累世财富最终都会作为嫁妆来到薛家,被外孙继承。
这太合适了,于是,赶紧娶了过来。
夏金桂入薛府之后,她的“入主”动作是有条不紊、步步为营的。
夏金桂是知识女性,她“若论心中的邱(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她深知,要想在薛府中站稳脚跟,不沦为丈夫的附庸,必“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
第一步,她“擒贼先擒王”,先拿住薛蟠。于是她“一哭二闹三绝食”,先砍了丈夫的“旗纛”,让薛蟠“矮了半截下来。”
第二步,扳倒薛蟠的美妾香菱。她看透了香菱的问题是太过单纯、和顺,于是给香菱改名“秋菱”,作用有二:1、强调秋菱是奴才,自己才是主子;2、向宝钗示威,同时也是挑战,你起的名字,我觉得不好,现在改了(这是嫂子与小姑子的斗争)。
第三步,以宝蟾为饵,钓薛蟠入彀。作用也有二:1、壮大自己阵营的力量,因为宝蟾是她带来的;2、疏远薛蟠与香菱的关系。
第四步,“杀人要杀死,斩草要除根”,以成全宝蟾之名,分房折磨香菱,又以“镇魇”之恶名加香菱之身,直至香菱被薛蟠用门闩棒打,最终致“干血之症”,并最终调至宝钗的后院。
第五步,挑拨薛蟠与宝钗、宝蟾与香菱、宝蟾与薛姨妈之间的关系,进而挑战薛姨妈的权威(隔着窗子拌嘴)。弄得举家不宁,人仰马翻,最终自己成为薛家全家的中心,成为真正的“奶奶”。
我们看,这一顿操作,与王熙凤利用秋桐害死尤二姐的手段何其相似。只不过,夏金桂的操作,更加明目张胆,更加肆无忌惮。实际上,这与她的“盗跖”的性情秉赋相关。
有读者说,她这样闹,就不怕薛蟠休了她?
她不怕,因为夏金桂之所以敢如此大闹薛家,她的底气――也是她的依仗,正是她自己所携带的巨额家产以及夏家的社会关系,而这份资产和这些关系正是薛家重振家声的潜在希望,这是她早已看透的,所以她放得开手脚,壮得起胆量。至此,你还认为夏金桂是一个简单的小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