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相互离开,也就离开了我们曾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丨周末读诗

当我们相互离开,我们也就离开了

那有着烟熏房舍的被冷落的郊区

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我们度过一夜的镇子

忘了名字,还有那发出恶臭的亚洲旅店

以及那沿着从雅典到德尔斐的道路

当我们相互离开时我们也离开了它们。

山水隔人,把人连起来的,也是山水。

隔在河两岸,此岸与彼岸,即使有桥可通,隔水相望,亦觉遥远。隔在河两端,比隔在河两岸,更近还是更远?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很喜欢这个句式,扑面而来的民歌风味。我与君对起,重叠复沓,咏叹怅望。长江很长,一头一尾,悬隔千里,难以逾越的空间距离。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不见而相连,因为共饮一江水;共饮一江水,却思而不见。一体两面,悲喜难言。还可以说,我们普照同一个太阳,共看同一个月亮,吹过我的风,也吹到你那里。

在更高的维度,从来就没有分离,你我从来都在一起。然而,在这个维度,此身所在的时空点,即被我们认为所在的这里,你我相隔迢递,根本不在彼此的世界里。

此水流不休,此恨无时已。隔在江水的两端,就是隔在时间的两端,这又平添了一层遥远。一开始是空间距离,慢慢地,变成了时间距离。不知不觉中,你我已在不同的时空。

最后,只剩一个愿: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句话声音很轻,不大确定,幽幽吐出几个字,目光落在未知处。你我的平行时空还会交叉吗?还会重叠吗?一切皆有可能,也就是说,一切皆有不可能。

不必认真,这只是一首流行歌曲,一首古老的情歌。歌词俊美,有古乐府遗意,很适合弹着六弦琴,独自坐在江边轻轻地唱。江水静静流淌,直到我唱完我的歌。

所有的河都流向大海。每条河有自己的旅程,有自己流过的风景,有一个一个的渡口。人生也是一条河,每个人有自己的旅程和风景,有一站一站的爱情或友情。

汴水流,泗水流,这些发源于北方的河流,一路往东南流去,朝宗于海。海太远了,看不见,也太茫然,看得见的是渡口。“流到瓜洲古渡头”,渡头是水陆交换的地方,是离去和到来的中转站,古渡头更有味道,像一位白发渔樵,看着一道道小水来到这里,汇入大河,再流向更远的海上。

到了瓜洲古渡头,便进入了吴地,便不再是北方的河流。诗中人的目光跟随着汴水泗水,一直望向东南,心逐流水,过了渡口,风景为之一变。天末吴山点点,在离人眼中,皆化为愁。“点点”二字,画出吴山之多、之青,以愁眼观之,山秀变成山愁。

山是愁山,水便是恨水。“思悠悠,恨悠悠”,笔接流水,意入人情,思君如流水,恨君如流水,“悠悠”有一种无力感,爱恨交织,绵长无尽。除非那人回来,“恨到归时方始休”,“休”字痛快!这不是死别,死别是彻底无望,若有恨,也只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是生离,只要人活着,就不能说没有希望。

“月明人倚楼”,读到末句,我们才看见前面望着流水的那双愁眼,那些所思所恨,原是楼上这个人的:明月当空,她倚着栏杆,脉脉含情,像一幅剪影。也许她并没有看见汴水泗水,更不可能看见瓜州渡口,而是楼前或有流水,月光下水声淙淙,将她的相思带往远人所在的地方。

如果把人生或命运比作一条河,那么此身便是河上的一只小纸船。河与河会相遇,也会分离,纸船载着我们,飘荡在流波的世上。

且不管元大是谁,这首诗里有我们每一个人。从题目切入,“初发扬子”,诗情即起于从扬子津离开之时。扬子津也是个古渡,在长江北岸,离瓜州不远,由于泥沙沉积,至唐中期,瓜州与扬子津相连成为一个渡口。

离别是个过程,但必有一些时刻,你能清晰地听见生命在某处断裂,看见时间线转换像铁轨分开,比如火车的一声鸣笛,车轮的一声转动,握紧的手松开或一个转身,水行者棹举、舟去。那一刻,你心里顿时离情汹涌。

然而,写离情不可过于凄惨,越是强烈的情感,越不能任其宣泄,因为一旦落于语言文字,任何呼号对于听觉都不很得体,可能还会适得其反。汹涌过后,在凉风吹拂的寂静中开始下笔,愈克制含蓄,愈见真心。韦应物这首诗便浅浅说出,笔意至淡,情却至深,细咏回味不尽。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凄凄”一词,在整首诗中最重,是乍别时的心情。“亲爱”这个词,今人很熟悉乃至被用滥,不禁莞尔,唐代诗人之间的情谊,恐非我辈所能望及。

“泛泛”有摇晃感,人在舟中,随波上下,失去了脚踏实地的稳定。江上烟雾迷茫,又令人失去方向感。这是登船乍离的感受,其实对于我们也并不陌生,当我们下楼,走上川流不息的大街,也会有一瞬的茫然,自我身份忽然变得模糊。

这也不只是城市里才有的漂浮感,小时候村西有一条大路,就叫西大路。不知是否太宽的缘故,不知是否有大汽车的缘故,一走上西大路我就头晕,就觉得心中空茫。和村子周围别的路不一样,别的路都是回家的路,西大路通往县城,通往火车站,是离开的路,我就是从那条路上一去不返。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这两句写得平淡,却伤我心,一地之于另一地,是多么虚幻。归棹去往洛阳,我将是洛阳人,广陵已在视线里消失,如水在身后合拢,残钟余韵,回荡于烟树朦胧的天际。

离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是对往昔所爱的一种死去,也是完成了一个轮回。“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也许再不会相遇,纵然再相遇,也将不再是今朝的彼此。“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人因世事漂流转徙,世事是波流,人是波上舟。风在流动,水在流动,生命也在流动,不论顺流还是逆流,船都会行走。

连用两个问号,表示未知,也表示反问。你我都是河上的纸船,匆匆相遇,又匆匆别离,往往来不及留下一个美好回忆,哪里还容得下互相怨恨互相敌对。

说到长江水,想起明代杨慎的《临江仙》,这首词本是为《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而作,后被明末清初毛宗岗父子拿去置于毛改本《三国演义》的开篇,也因此而广为人知。

国人喜欢谈古论今,即使乡村野叟,夏夜纳凉,坐在月下,也会摇着蒲扇说起秦汉三国,臧否历史人物,以近于痴的天真,随兴说梦,语之凿凿,仿佛亲历亲闻,仿佛月亮可以作证。

在历史的长河中,英雄就是那几朵浪花,河水滚滚流淌,浪花转瞬淘尽。是非成败转头空,每个人向外追求的一切,莫不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长江,青山,夕阳,不是人类舞台上的背景,相反,一代代人只不过短暂经过了它们的梦。

白发渔樵也是杨慎的写照,因言获罪的他被谪戍流放,老死于滇南边陲,自身际遇与历史兴亡,使他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真是个等闲旷达的态度。离世界距离越远,越边缘,越能看出其荒诞;离历史距离越远,越超然,越能将往事付诸笑谈。

但我却不能如此轻松,也很怕读史书。读史未必使人明智,倒是使人心情沉重,读着读着便要拍案而起、废书而叹。都说以史为鉴,不重蹈历史的覆辙,然而同样的覆辙一蹈再蹈。如果世界是一个梦境,固然万事不必当真,可是梦里会恐惧会疼痛,所以还是希望都能做美梦,而不是噩梦连连,更不要在同样的噩梦里反复循环。

一江水是什么?是古今,也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