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梅雨季,我就想起苏州街头的三白花——栀子、茉莉和白兰花。
栀子花起先作青玉色,过三五日,顶尖微露一点白,可以剪下养在杯中,清水浸枝,隔一夜,花瓣一片片拆开,香气就氤氲得满室都是了。
总觉得,与茉莉相比,栀子花瓣略厚重些,有白瓷的质感,温润清凉,夏日剪来插瓶,作案头清赏,心中也会浮起那种温润清凉之感。
栀子花是南北皆有的,并非独属于江南的梅雨天。但是它在江南云气雨意滋润下的那份清灵,别处无有。
很多花怕雨,被雨水一淋,便花容失色。栀子是不怕雨的,花瓣带雨,盈盈欲滴,素美清灵。唐朝韩愈诗言:“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以一“肥”字言雨日栀子之韵态,颇有些娇憨可爱。
在江南,如果有庭院,当栽种一两株栀子,夏日小院纳凉,与故人叙话,食杨梅,饮清凉的绿豆水,栀子花开满院香,浮躁可消。
在四月末五月初,花市上便已摆出一盆盆含苞的茉莉,爱花人一盆两盆地带回去,养在阳台上,过些日子,花就开了。
茉莉花开时,谁也没告诉,只有风探得此消息,于是传遍整个街巷。不出两日,满城的人都知道已是茉莉的季节。
茉莉开花极繁,只是不耐久。花开一二日即已零落。若是傍晚在花下放一碗清水,翌日晨起,碗中荡悠悠飘着几朵落花,捧回置于案头,清香盈室,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三种花中,茉莉与栀子为灌木,唯独白兰是乔木,二三十年的树,足以亭亭如盖,高过檐头。
白兰枝繁叶茂,花却纤纤,藏在浩瀚的绿意里边,很难被发现。如果不是一阵花香叫住你,你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白兰在四月份便已开始盛放,花期可持续到初秋。它的花不是纯白的,近蒂处晕染着浅浅的淡黄色。将花苞采下来,摆在细磁盘中,像摆着一枚枚玉雕,温润细腻。过一二日,花半开,瓣子纤细修长,风致如兰,含蓄蕴藉,最是令人低徊。花开到极盛时,蕊已转作锈色,过不了多久,花瓣便要凋零了。
我曾经见人捡拾白兰的落花,挑瓣子新鲜的,一片一片攒在手里,不知何用,问了,人家说是拿来泡水喝。
我这才知道白兰可做花草茶。而树上未开的白兰花,摘下来,主要是送茶厂窨茶的。旧时虎丘一带花农栽种白兰,用意即是如此,卖花得钱,可换取柴米油盐。至于那些过剩且已然半开的花,就让家里的女孩子拿到市上去唤卖。
一生爱花成痴的周瘦鹃曾有小令《浣溪沙》咏卖花女:
借问儿家何处是?虎丘山脚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鬟斜。
数十年弹指一挥间,早已物非人非,昔日的卖花女孩在时光中老去,曾经容颜如花,而今两鬓霜华,她们或许早已放下这份营生,或许仍然不忍割舍这份情怀,年年夏日,走街串巷,穿花卖花。
所以,纵然诗词中女孩儿一声声唤最圆匀的卖花声已然远去,我们仍能于卖花婆的手中,看到夏日三白花的身影。
阿婆手上托着方盘,穿好的花儿,整齐摆放,上面盖一层半湿的毛巾。臂弯上挽着篾条编织的竹篮,篮子半旧,竹篾由浅黄白色转为茶褐色,里面分开放着栀子茉莉白兰花,绞成段的细铁丝,还有用麦秆压扁编织而成的小花囊,长不过三寸,一头系着红棉线。
这种长长方方的麦秆编织物,我原以为是用来装蛐蛐儿的,田间地头抓来一只,让它住在里边,卖给痴迷听蛐蛐叫的人,让他随身带着,像是带着一缕乡音。
后来再一次遇到卖花阿婆,方知麦秆里边住的不是蛐蛐,而是一对白兰花。这种花了心思去编织的小物件,又精致又很有些朴素的意思,用来安置梅雨季的白兰花,真是再相宜不过了。小花囊挂在颈间,花朵原是含苞未绽的,走着走着,花就慢慢的一点一点绽开了。
去年夏天,我在平江河边捡到过这种花囊,揣在手心带回,里面其实已经空空如也,住过的一对儿白兰花不知所踪,只有一缕幽幽的香韵萦绕其间,将散未散。
又到梅雨季,三花上市的时节。
卖花阿婆在人群中,步履缓缓,边走边道:“栀子花——白兰花——”听得人心头软软的,好似一朵白云在湖水中化开。有爱花的女子上前,选购二三串,戴在胸前、腕间,莫不是喜滋滋的样子。
托盘上卖出一些花串,阿婆便坐在晴日的树影里,或是雨天的屋檐下,拿细铁丝串花。茉莉骨朵儿玲珑,多是做成镯子,栀子花可四朵结成扇状,白兰花如玉雕,最宜两朵儿并做一串。三种花皆香气馥郁,沁人心脾。若说不同,栀子婉约些,香味甜腻;茉莉素雅,香气清冽;白兰温润,香气幽甜。
吴迈《不在枝头在担头》一文开篇引友人春颜之言:“记得爷爷最爱听的是《珍珠塔》,奶奶最爱在月白衣衫上别两朵白兰花。自从到了北方,很少听到这咿咿呀呀的唱腔,也见不到香是香得来(吴方言,指非常香)的白兰花……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这一段,读着让人动情,爱花的奶奶们,衣襟上开着香是香得来的白兰花,成为苏州老城一道美丽的风景,也成为苏州女子一生芬芳的记忆。
图一@喜玛拉雅北坡的鱼,图二@追寻正义之光
我也在卖花阿婆手上买过花儿,手腕戴茉莉花镯,衣纽上别一串白兰,香气幽幽,随人一路。夏日的愉悦里边,带着花朵的芬芳。
只是不知道,数年后,当卖花阿婆老了,走不动了,苏州夏日街头的三白花,又该向何处去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