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画”与“心画”

有次看乐震文先生示范小幅山水,顺口说乐老师画画倪瓒的树吧,乐老师一边画了几株云林味道的树,一边说有两位画家是不好学的,一位就是倪瓒,还有八大山人。为什么呢?不是完全因为技法吧,更因为他们的人本身。乐老师认同我的说法。想来也是,倪瓒年轻时家境优渥,不求仕途,只丹青读书游历,洁癖到洗树,家道中落后隐居漂泊,清贫度日,笔下云树却干净萧然,要如何修炼得以如此。而八大山人原本皇族后裔,明亡之后,兵荒马乱,逃难途中与妻儿失散,23岁出家,破碎之心托付佛门,可心底郁结难以排遣,笔下书画之气自然与其人生遭际紧密相关,他那些独眼的鸟,独游的鸟,枯败的荷,他人模仿能得其形,恐难以得其魂的。

很多年前就心仪倪瓒,还写过读画文章《把自己瘦成一棵树》,看展读画册,欢喜呼吸倪瓒的那种疏淡之味,好比倪瓒的诗句 “华林三清月,寒水淡无波”。当然,也晓得这种疏淡背后当有其他,它们在倪瓒的诗里还是看得到,比如“春愁如雪不能消,又见清明卖柳条。伤心玉照堂前月,空照钱塘夜夜潮。”,比如“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当时明月,依依素月,何处飞来?”,互文观照其诗其画,就好比一个是过滤心绪的倪瓒,一个是纾解心郁的倪瓒。两面一体,才是生动的倪瓒。在元朝这样一个外族入侵的朝代,身为汉族世家,尤其元朝末期,苛捐杂税,倪家压力甚大,倪瓒27岁时,主事的大哥病故,二哥又有残疾,优游自在惯了的倪瓒不得不支撑家业,实在非其所擅。勉力维持了8年,1353年,52岁的倪瓒散财弃家,开始后半生22年的漂泊。面对山河泖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晚年叶落归根,回无锡居无定所,借居亲家家里,73岁离世。但清简飘然的《容膝斋图》却是在漂泊游历的不确定生活中为朋友所画,此时倪瓒71岁,真正明月一片于心之境了。

我少时喜画,中年拾笔,早先习油画水彩,近年则多尝试水墨丹青,总想临一临倪瓒。虽不自量力,毕竟感性理性之体贴,总不免难以真正同情之理解,何况尚有技法之屏障,但总觉得只有心手相追,方能入微体贴吧。盘桓日久,多思不如去做,究竟如何,做了方知。今年三月初,开始临倪瓒《江渚霜林图》,第一次临摹后觉得树的感觉不对,墨色水分太多,无倪瓒那种萧瑟感。再次临摹,控墨控水,淡墨皴过宣纸的手感轻盈而清劲,慢慢地,笔下有了山和水,有了叶子零落的树,并不湿润苍翠,恰要枯干净冷,这是单单观赏无法切肤的。

时间节点实在巧,心手同追倪瓒的这当儿正逢壬寅春夏奥密克戎袭击沪上。如何度过每天从做核酸开始的日子,如何调节心绪起伏的时光,幸好有书画相伴,笔墨和心手的合一,让人渐渐沉静下来,心中之气随笔墨而运,也好比由内而外地纾解。在这样杂沓纷扰的日子中,倒是更能体贴到元代的倪瓒的萧散飘逸,或许就在笔墨于树于山于汀渚的那些时刻,纷扰退去,人也退去,唯天地以存吧。

临完《江渚霜林图》后,又在4月1日摹完倪瓒的《幽涧寒松图》。这幅画其实在三月间临了初步,一直放着,山峦和溪流非一次皴擦勾勒可以完成,而细小却有力的树干树叶也得仔细点厾,最后在这天收拾好,颇觉意味。倪瓒晚年生活清苦,63岁丧妻,长子早逝,次子不孝,以其“只傍清水不染尘”的性情,点染简净萧瑟山树,心情当然并非只是“清水”,盖因经了“静心清心”之过滤,眼前景和心中情浑然一体而现,于是,山水平静着,心灵也渐渐平静着。这种萧散清净的背后也许跌宕起伏非常。这种感受以前看画时大多来自理性的体贴,但在临摹的过程中,兼之奥密克戎阴云密布,似乎反而能探到创作者在笔墨之间的情绪脉动,以及慢慢沉淀。奥密克戎搅动了人间社会,彰显人性人心之善恶,如此环境下临摹倪瓒,感受元代的倪瓒,反而使我获得了较以往丰富的体悟,这种体悟来源于人心人事,来源于纷杂中“心意手”如何来结界天地,凝神聚心,世事浮沉,化成淡淡的墨,淡而绵劲的线,轻而清晰的皴擦,抟聚纸面方寸气场。山水当不过是“结界”之一,其他亦然。

回想青春时读《红楼梦》,对那些世俗生活中的春秋闲话不怎么上心。齿龄渐长,在细细碎碎中感同到人性的悲欢哀愁,那一点不甘心,那一点不认命,以及不自知地在宿命中折腾。那么,也确乎“看山不是山”,此线条非那线条,就算是练就笔墨功夫,也是难摹的,心境意境到底轩轾。那么,也确乎“看山又是山”,感悟其“景画”而“心画”,要的是自己的“景画”出自“心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