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歌的深情咏唱

在我的印象中,郭金世第一次以诗人的面目出现,是在2019年,他的第一部诗集《青铜树》出版――他在诗集的扉页上说,这是献给父亲的。我读完《青铜树》的感觉,一是吃惊,这家伙不声不响,突然出了部诗集;二是从诗歌里读到了难得的纯粹。这种纯粹源自他的秉性,他的情感,他的为人。在那不久,金世和我,以及广西的一批诗人作家,有了一次隆林的采风之行。隆林是金世的家乡,他带着我们到德峨赶圩,喝苞谷酒。真正体验到仡佬族、苗族同胞的热情与真诚。

金世写诗,当然不是2019年才开始,他和广西的许多作家、诗人一样,都是来自相思湖,是相思湖作家群的一员。也就是说,金世的写作,应该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是广西民族学院中文系的同门师兄弟,他小我三届,毕业后留校,当辅导员,做学生工作。他很投入,也极尽责,深得师生好评。在相思湖,他如鱼得水,很快被提拔,担任了领导职务,工作的繁忙可想而知。

在金世毕业参加工作的二十多年里,我很少看到报刊上有他的作品。倒是他的“酒名”,不时耳闻――金世是仡佬族,几乎是在苞谷酒的熏陶里长大的。有海量,加上人实诚,“沙漠”的称号就这样叫开了。

但很显然,我们都被金世“骗”了,工作之余,喝酒只是他生活的很小部分,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学习,在写作。而且这种写作完全是非功利性的――他只是写,并不去考虑写出来的作品,刊物能不能发表。他只遵从内心,而不需迎合任何人。所以当他突然拿出新出版的诗集《青铜树》,我们都大吃一惊:原来,他的“沙漠”里,一直万物生长。

在《青铜树》里,他写了父亲,写一位一辈子埋首山寨,隐忍坚毅,传承仡佬民族精神的普通男人。

如果说《青铜树》是写亲情诗,那么《太阳河》就是写乡情+亲情。“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亲情、乡情,加上爱情,是古今中外诗歌永恒的题材。一方面是“易写”,因为人人都有切身体会,不需要丰富的阅历;另一方面又“难写”,因为写好很难。把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独特发现和感受写出来,是需要敏锐的观察和细微的体验的。写亲情乡情(当然也包括爱情),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有真情实感,那种饱满的、及物的、带烟火气的人间真情。从《青铜树》到《太阳河》,诗人郭金世的这种情感是一以贯之的。更难得的是,他的这种情感不是廉价的“滥抒情”,而是节制、内敛的,有时候甚至是以笑写苦,让人读来百感交集。

在《太阳河》里,有两个地名郭金世反复提到:仡佬寨、九十九堡。其实仡佬寨是有名字的,叫“平林”,但郭金世更愿意叫它“仡佬寨”。从诗歌经营的角度,这是很聪明的做法。“平林”虽具体,但只能单指,就是一个普通地名。而“仡佬寨”则丰富得多。“九十九堡”也是这样,带有鲜明的意象。在我的老家(壮族地区),也有一个地方叫做“九十九墩”(“墩”是音译),传说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九十九墩”在哪里,人人都知道,但那个传说中的风水宝地,千百年过去,直到今天,也没人找到。这种表述,形“实”而实“虚”,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正是诗歌之道。

从开始写诗,到出第一部诗集,郭金世用了近30年。时隔两年,又推出个人第二部诗集,用来写故乡和亲情,这不是光靠勇气就可以做到的。我和金世一样,都是从乡村走到城市,由农民的孩子变成城里人的。我的作品里,也有不少属乡情题材,但我还没想过,用一部诗集来写我的那个壮族村子新桃,因为这是有很大难度的写作。但金世做到了,而且出手不俗,整部集子情感充沛,落笔及物,这是了不起的本事。

如果说《青铜树》是郭金世的惊艳亮相,那么《太阳河》则奠定了他作为一个当代诗人,在新时代八桂文坛的独特地位。这个“独特”一方面缘于他的仡佬族身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作品呈现出来的鲜明个性和精神气质。

仡佬族总人口只有不到60万人,大部分集中聚居在贵州省。而广西的仡佬族则主要分布于桂西北的隆林各族自治县和西林县,人口仅3000多人,是广西十二个世居民族中人口最少的。迄今为止,广西以文字形式存世的仡佬族文学作品,只有郭金世的《青铜树》和《太阳河》,郭金世也由此成为广西唯一、全国不多的仡佬族作家和诗人。我理解,郭金世是有民族自觉的,他知道自己的创作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也是仡佬族的。他作品里字里行间溢出的那种信仰的坚定、情感的深沉以及爱的温暖,就有了最合理的诠释。

我曾经开玩笑说过,世界上的诗,可以分为两种:看得懂和看不懂的。有人以写出让人“看不懂”的诗为荣,并乐此不疲,玩文字游戏,在词语的迷宫里陶醉。很多刊物的主编们也愿意给这样的诗留足版面,生怕不如此而被认为“不懂诗”。我的态度历来是,这样的诗,不读也罢。金世的诗当然属于“看得懂”的。画画的有一句俗语:“画鬼容易画人难”,因为鬼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画成什么样子都行。人就不一样了,画得像不像,人人都可以评判。写诗也一样,既要让人看得懂,又要有诗意,能触动读者的内心,这是不容易的。以《夏天返回老家》为例:

又是一个夏天,我坐在房顶浏览仡佬寨

手里拿着那把牙齿缺了的梳子

每一根银发都各有各的去处

或在天上飘摇,或在泥土里繁衍生息

那只猫还在灶台上打瞌睡,醉生梦死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夏天很通透

刘医生的药发挥了作用,敷在腰椎

总是拽在阿妈的手上,很近很近

第一节,“我”在房顶浏览,“阿妈”在晒台梳头。短短四句,人物画面跃然。把母亲梳头,说成“梳理暮年”,是实景虚写,为下文的展开做了铺垫。

第二节的头两句堪称诗眼:“每一根银发都各有各的去处/或在天上飘摇,或在泥土里繁衍生息”。诗是需要有警句、佳句的,但这样的句子应是自然天成,不是刻意为之。如同刘熙载《艺概》所言:“诗中固须得微妙语,然语语微妙,便不微妙。须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触着,乃足令人神远。”金世显然深谙此道。

第三节,夏天通透,母亲的腰疾,刘医生,都很具体。无论是写景状物,还是抒发情感,都必须落到具体的人和事上,这是诗“回到地面”的关键。胡适在谈到新诗时,有一个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那些不满人意的诗犯的都是一个大毛病:抽象的题目用抽象的写法。”

第四节,距离不能拉开“我”和母亲的距离。用语直白,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晰。有人可能觉得,这样写未免浅了。其实不然,无论诗还是散文,“义”都是第一位的,语言需要服从它所承载的内容。“尝谓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言也者,必归于道义,道与义,泽于物而后已,至是,则斯为不朽矣。故每属文,不敢雕琢以害正。”(宋苏舜钦语)“不雕琢以害正”,是《太阳河》语言的一大特点。

最后一节,很容易看出卞之琳《断章》的影子,但金世化用自然。“我”和母亲的相望,成为那个夏天最动人的风景。

在这首诗里,作者提到了仡佬寨、太阳河、母亲,正好诠释了《太阳河》“乡情+亲情”这一主题。全诗语言明白如话,表达的思想也不深奥,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首好诗。在《太阳河》里,类似的好诗很多。

在形式上,《太阳河》的作品多采用四行、五行、六行分节,而且每一行的字数相差无几。这就使得整部书打开,有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让人联想到仡佬族文化的某种神秘。这可能是作者的无意识,也可能是有意为之。总之,《太阳河》最终呈现的,是一个赤子对家乡和亲人丰富、炽热的情怀,也是一曲仡佬民族的深情赞歌。

“诗品出于人品。人品悃款朴忠者最上。”(刘熙载《艺概》)金世正是“悃款朴忠”之士,我们期待他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