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准确性是文学语言的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重要的要求。这个准确性,包含两个方面的要求,顾名思义,确,就是正确,准,就是精准,精准就像射箭,必须射中靶心,偏一丝一毫都不行,都不好,都是错。这个要求就高了,高到了必须让人看了,拍案叫绝,赞不绝口,是一般人达不到的高度,是天才与长期修炼的功夫。由此看来,准确性,就是要求文学语言要达到即正确又精准,方是优秀的,艺术的,美的,富有表现力与感染力的。
显然,这个正确的确,比较空易达到,也就是不说错话,应该是最基本的,也是最低的要求。但是达到这一点,也未必轻而易举,比如我们对比红楼梦不同版本的异文,就发现很多时候程本对曹雪芹原笔的改动都是错的,连正确的要求都达不到,更不用说准确了。
比如: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脂评本写宝玉“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时说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完事”。
一个“抓”字,活现宝玉压抑已久的愤怒至极,急不可待要挣脱金玉良缘枷锁。极言宝玉之疯狂,之痛苦,之绝望,之叛逆,生猛动感形象太有视觉冲击力了!
程高本改“抓下”为“摘下”。轻轻地,缓缓的,不喜不怒的拿下宝玉!波澜不惊,平淡至极,这还是痴情狂人宝玉的作派吗?
“我砸了你完事”是一声怒吼!斩针截铁,痛苦决绝,宝玉这时就是响当当反传统的一条铮铮硬汉!
而程高本又将其改为“我砸了你,就完事了”,仅仅是加了句末一“了”字,就如泄气皮球,立时成了软蛋!
看,曹雪芹原笔与程高之修改,差别不止云泥,简直就是天堂地狱。好好的文字就是这样被糟蹋的。曹雪芹的原笔用词是何其精准啊!真是一字改不得啊!
我们看,即使达到正确的要求,文字也还是很平常太平常,甚至算不上语言艺术,就像这个摘,也不错,也能摘下宝玉来,但与抓相比,没有一点艺术表现力,不仅平庸,简直就是拙劣。
再拿大家熟悉的穷困潦倒的孔乙己来说,他向店伙计炫耀他有钱,不会白吃白喝的,如果写他这时当着大家的面,拿出九文大钱来,用一拿字,就是一般性的讲述,当然也是正确的记述,但不会引发阅读的特别兴趣,也不会留下深刻印象,更不会回味不尽,津津乐道,成为文学描写的炼字典范。可以说,一般人都会这么写,鲁迅若是这样写,就不会成为文学大师的鲁迅了。他怎么写呢?他用了一个排字,伸开手排出九文大钱来,就是这个排字,体现了语言的精准性,达到了一字不易的高精尖水平!这个排就改不得,换不得,改了,鲁迅不是鲁迅,孔乙己也就不成其为孔乙己了。而鲁迅能达到语言艺术炉火纯青的境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红楼梦的精研,他说过,红楼梦之后,就没有好的小说了。以此可见他对红楼梦的推崇。另一位现代文学大师茅盾甚至能全文背诵红楼梦,可见红楼梦对他们的文学创作影响有多深,而最大的影响,就是语言艺术,其中就有我们要讲的第一个最重要的高要求,这就是语言的精准性。
而像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炼字佳话,在红楼梦里俯拾皆是。
比如:红楼梦第一回写一僧一道,在大荒山无稽崖下没完没了地大呼小叫天南地北谈古论今,谈得非常尽兴。如果让我们用一个词来形容,马上会想到高谈阔论,程高本就是这样写的,作为例句,影响非常之大。但曹雪芹想到这个词,却不用这个词,他将高谈阔论改为高谈快论,改阔为快,境界全开,谁读都会眼前一亮,正是人人意中可有,人人语中所无。因为一僧一道交谈的最大亮点,不在高,即话题广泛,而在于畅快的快字!谈笑风生,欢声笑语,无所拘束,痛快淋漓,真是化外高人,活出一个神仙般的快活境界。就这一个快字,写僧道二人的超凡脱俗,放荡不及,疯疯癫癫,狂言狂语,真是太精准了!换掉这个字,曹雪芹还是曹雪芹吗?僧道还像僧道吗?红楼梦还有红楼梦的正味儿吗?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对红楼梦语言艺术的精准性有了一个具体而又深刻的印象了吧?用脂砚斋的话说,就是“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