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诗韵画风,兼晓阅通达,作者身为作家,在构句谋篇上更能体会曹公的创作本意。
天心固然很美,但出自人的心灵,由其涵养加工出来的世界空灵皎洁,如月生辉,那也是极美极美的。
中国园林艺术和书法、绘画、舞蹈、诗歌、小说、雕刻种种精神之辉光同源而生,且正因为它是人的心灵涵养而出,除了外部的自然之美、空灵的境界之美,更多的是表现出它主人的意趣形态。
写园子即是写人。在后文借用刘姥姥之眼,再次观照大观园时,这幅工笔画已经过主人的意趣多次烘染过,艺术的观照直指人的观照。
但此时,这里是这个世界的最初轮廓,也是最本真的面目。
第十七回,是一个大写意的轮廓勾写,既是此后各自归属时的精神参照与总启式点评,更重要的是,这里作为移步换景的引线人,恰好代表的是外部伦理世界和内部精神世界的两端。由他们共同完成大观园精神世界从外到内的构建,曹公之妙笔,是仔细经营的结果,是与我所论述的第一部分相交织的重要隐喻,是贾政与宝玉的交接仪式,是将别人和真我、世故和赤子、衰老和青春、因循和叛逆的一次血与火的互映。
他们的冲突看似平静,实则尖锐,这甚至不是人与人间的冲突。作为个体人,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次的冲突,在这里具像成了父与子、贾政与宝玉。
他们一正,一痴;一重经济仕途,却也同时怀抱文人的田园之思,一重精神性灵,毫不留情尖锐地指出前者的田园之思。正如东山养望,是人为经营的,是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他的正是假正,并非出自天然本性,真的思归田园。
贾政笑道:“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
他自己绝非不自知。但恰巧是因为自知,更见他的因循与陈腐。他以举世的目光为目光,一个“笑道”便可见,其实则对于自己不擅长的花鸟山水,不善于发现美。他甚至是自得的,自得于后一句不显眼的案牍劳烦。
在整个贾氏家族,唯一正经八百努力在走仕途经济道路的,其实只有贾政。案牍劳烦则是他这种心态的具象化。
他也是贾家上一代唯一差点通过科举进仕的老爷,文人心态和追求自然也是有的。所以,门下也就见他多的是唱和的清客。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则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整日脂粉堆里鬼混,这也是他自觉如鹤立鸡群的重要原因。
他此后管教儿子极严,是因为他并没有从宝玉性灵里,看到对于美的追求和对于诗心的向往。在他看来,宝玉其实走的是他最不耻的声色犬马之路,只跟女儿家胡混。误解造成的极端严厉,于贾政不见得就是不伤心的。
而宝玉则是没办法理解他和他的严厉。这样一对完全隔阂的父子,一对完全相反的社会人和自然人,由他们推开大观园这个美的世界的门,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第一次交锋。
大观园的园林艺术,其实也是曹公的创作架构艺术。迎面一带锦障,曲径通幽,正是他的艺术审美趣味。他写出的其实仅是冰山一角,仅是被遮住的可通往艺术家心灵的那条羊肠小道。真正的景致,须毕其生涵咏于内心,才可窥见美与诗的世界。
第十七回第一处极写的大场景,是有凤来仪,就是后来的潇湘馆。由此颂圣,其实也是一击双响,既扣元妃未来命运,又扣未来主人黛玉命运。千竿修竹、梨花和芭蕉,看来极雅之物,其实惊心已极。
曹公生怕大家看不出背后的寓意,又由元妃更名为潇湘馆,直指娥皇女英泪尽之典。
而梨与“离”同音,在古典文学意象中,常常寓意别离。梨花带雨,向来用来形容美人垂泪。
三者同源,都扣一个雨字。大家可以试想一下。春朝秋夜,纱窗下的竹林沙沙的雨声,带露的梨花,和空阶滴到明的芭蕉。这里的雨,无论从文化意蕴还是物象来说,也都暗指人之泪尽。
翠绿的修竹,白色的梨花,深绿的芭蕉,这些共同交织成一幅凄冷的画面。这种美空灵皎洁,却也浸透凄凉。是黛玉的人格化象征,也是她下落的初始征兆。它们的气质和她一体同源。
从有凤来仪出来,紧接着是杏帘在望,也即稻香村。在两者之间,曹公匠心独运地插入贾政询问贾琏妆蟒绣堆、帐幔帘子一事。此一是用动态的人游园合于事,使得整个园林生动起来,有人的热度。第二个作用,则是极写富贵:妆蟒绣堆,刻丝弹墨,猩猩毡帘,金丝藤红漆竹帘,黑漆竹帘……
蟒绣,即四爪之龙,或用彩色绒线绣,或用平金平银绣,圈金绒绣绣于纯色大缎之上,是清代正式场合最常用的服色装饰。四爪之龙比至尊皇帝的五爪金龙少一爪,有严格的等级限制,对蟒数和颜色有详细规定。
这里点出既是富贵之家,又是迎驾之用,既照应大观园的功用,插于两个一清奇一典雅的所在之间,正是揭示大观园的天然典雅美和诗心,都是建立在外部富贵和功利实用之上的,反复照应我第一段所议。且引出宝玉无情揭破都是人力穿凿之功。针线极为缜密。
且富贵间隔清奇和典雅,是曲水流照,深得画意。是巧妙应用了美学中的对立统一原则。这也是东方传统哲学的根本底色。老子早就提出:
还原到此处,则使其错落有致、具有动势的流向感,将人物和园林相照相生。园林的清幽典雅实写,人物的富贵繁复则是通过贾琏之口虚写,本身也是虚实相生的一次艺术美的映照。
如同明珠串线,园林居室是熠熠生辉,映射作为美的化身的诗人们的明珠,而动态行走的人以及他们的对话,联对则是将这明珠穿在一起的线。单有线,没有明珠,板质无文,没什么可看。单有明珠,穿不在一起,只是一堆散的珠宝,没法为人所用。
这里是贾政极为盛赞的地方。黄泥矮墙,数楹茅屋,两溜青篱,佳蔬菜花,一派清幽气象,贾政更说勾引起他归农之意。
要说明为什么贾政在整个大观园里尤重此处,得先说明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的两端。
仕途经济和田园归隐,一直是一对看似矛盾、实则紧密联系的两种生存方式。仕和隐是中国文人身上儒和道结合的具体映射。
儒家是入世的,是要经世治国的,是有极大的抱负和使命感的,横渠先生所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正是这种儒家理想的具化外显。
道家以老庄为代表则是超脱功利,追求心灵的自由和超拔,淡泊自适的精神境界。
这两种精神印记,一直在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记忆中连绵不断:巢父、许由、伯夷、叔齐、严光、梁鸿、陶渊明……到近代的弘一法师等等,他们“高情远趣,概然玄远”,他们“拔时代而超人群”。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直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理想。贾政对于稻香村的极端赞赏,正是出于这种精神审美。
然而,在这里还是要说到然而。宝玉这个大观园的叛逆者,这个传统价值的叛逆者,他所指出的这里绝非自然,是人力穿凿而成。其实同时是曹公借宝玉之口,在鞭挞中国的隐逸文化,在揭露其虚伪的本质。
终南捷径早已直接指出许多文人隐逸的根本,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欲求先舍,待价而沽,是一种精神作秀,是“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是“功名捷径在烟霞”。就如同贾政的归农之心只是说说而已,他真正的热望,从对宝玉的教育就可窥见:仕途经济,功名富贵。
这里归为李纨,也是一击双鸣,互相照应。既写贾政志趣,又写李纨本质。她看似槁木死灰,对外部世界不闻不问,“竹篱茅舍自甘心”,但其实内心和宝玉这样的叛逆者比,反是最符合传统价值的,也最遵循传统价值。
她自身是个节妇,是妇德妇功的化身,不揽事,明哲保身,正是传统对于她这样的寡妇清静自守的要求。但她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的儿子身上,并非真正甘心超拔。李纨的判词是: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盘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披的美人。
也即李纨的“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所有甘心,都在青灯课子的寄望中。她的真正热望,还是儿子走上仕途经济之道,光耀门楣。正是最正统的普世价值,是名利场中人。
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拓、土井农具和佳蔬菜花,则是应该溯源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这些外像物化,都是隐逸的精神世界的直观物化。
然而最值得注意的,却是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这里看似照应《桃花源记》里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里……落英缤纷……”,实则另有乾坤。
这不是老曹唯一的提到杏花意向,他用杏花再三名状探春的下落。更是签词直指:
这首诗是唐代文人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寺侍郎》,明确用秋江芙蓉比喻落第后的心志,日边红杏则是比拟科举登地跃上龙门者。曹公园林匠心可见于此,实则寄兴深微已极。竹篱茅舍下要出的正是日边红杏。
随着宝玉和贾政一行的脚步,来到一个极其微妙的所在,说其微妙是因为,它一则揭示之前所说的桃花源象征意义。曹公此处生怕别人不懂得他的匠心,直接提出,秦人旧舍、武陵源诸名,直指隐士含义。而其更为微妙的是,这里连通两个所在,一个是刚刚走出的稻香村,一个则是将要来到的蘅芜居,正是曹公最擅长的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
我曾经极其犹豫地在这里顿住笔,想分辨清楚,哪一个是世间,哪一个是桃源。后来再看到天仙宝境,宝玉觉得极其眼熟,正是梦中的太虚幻境时,豁然开朗。中国艺术,从医术到哲学到诗歌到绘画到音乐到建筑,林林种种,却有非常统一的美学原则:即是实处落笔,虚处传神。空灵的境界和要渺的情思,相辅相成,往复回环。
然而李纨和宝钗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性。她们两人,一个是竹篱茅舍自甘心,一个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是追忆与青春的烛照,是才华心性的不对等对比。只是不知读者注意到没有,每一次诗社,都是由李紈评出宝钗第一。在李纨的审美中,林的风流别致始终敌不过薛的含蓄浑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远观她的知音。
两者的命运也极其相似。李纨青年丧偶,被迫过着隐逸自守的生活;而宝钗则天生性情中有热毒,要用冷香压制。都是用外力去抑制性情。而宝钗金锁上镌刻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因其芳龄不可能永继,所以于这世间,她唯一的结局就是被离弃。她和李纨恰成微妙的一组镜像。
然而宝钗终究是《红楼》一书中,真正比肩林黛玉这个诗与美化身的美学形象的。她精神上的高蹈,远远超越李纨。她是曹公呵护于笔尖心头的“山中高士晶莹雪”。
桃花源相连的,是真正的涤荡尘俗的精神乐园,是一个极其洁净的所在。请看:凡俗的人到这里需攀藤抚树,而那条沁芳之水一直环绕左右。
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
是贾政这样无趣之人也欣赏不来的空灵寂寞。他看见清凉瓦舍,水磨砖墙,便大呼无味。正如宝钗其人,不知其美者,看她淡极,又哪知内里的更艳?那些插天的玲珑山石和累累香草,正是在她极为淡泊的雪洞一般的表象下,结出的奇葩异果,是她如同故射山人一般的,寂寞无人造访的心之琉璃世界。
曾经和洞烛有过一次关于宝钗的对话。他说宝钗其实才是真正倨傲看重自己的人,她的矜持分寸都因为她跟别人不同。
是的,她跟别人不同。她对于人人都能周到体贴,是因为她对人人的视线都是俯视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和她所俯视的人较劲?
而唯一的例外正是黛玉。宝钗之于黛玉有过好几次的介意在意和别人不一样的情绪,我并不相信,那是因为宝玉,她就连对宝玉也和别人没有什么分别。黛玉之于她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是她在整个的大观园世界里唯一平视的精神上的知己,因此尤其在意她对她的看法,和众人对于她们俩的看法。精神上旗鼓相当的两个人,往往是知音,也是对手。
在蘅芜居,这个宝钗灵魂栖居之地,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那些林林总总的香草:薜荔藤萝、杜若蘅芜、茝兰、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霍纳姜汇、纶组紫绛、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莲……曹公更明确借宝玉之口,道出其文化渊源在《离骚》,在《文选》,在《吴都赋》《蜀都赋》……
《离骚》是浪漫主义楚文化的结晶,是中国诗歌最为瑰丽的瑰宝,它直接起源于楚地的巫文化。楚辞本身有不少便是礼神的巫歌,而香草作为礼神的祭品,自然而然地进入楚文化中。它在《离骚》,在《红楼》,都是馨香要缈的自喻,是疏朗峻洁的品格,是不同俗流的精神世界,其香其冷为自己与世界筑出完美的精神隔离墙,和雪洞一般的内在共同构成极简的清虚之美。
《文选》中题为苏武诗的“烛烛晨明月,馥馥我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更是以明月的皎洁,香草的芬芳同在居室,照见灵魂。尤为重要的是,这是苏武的自喻,是去国离乡,外物种种不改其志,正是香草明月最为传神的写照。
而宝钗正是这样一种文化的产物。她是山中高士,是见素抱朴,保守本真。宝钗的世事洞明、经济仕途,其实是她防卫这个世间的“道”,她劝宝玉走经济仕途一道,并非指望他为此谋身,而是她深知,真正的自由,只能隐藏在我和你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表象之中。离经叛道、不同流俗的,必然被目为异端,而异端唯一下场便是被烧死。
然而宝玉并不明白这样的宝钗,就如同他以为宝钗完全不能明白他一般。他们并不是知音。他其实有一次契机触摸到宝钗真正的灵魂的。那一次他参禅悟道,忽然发现黛玉湘云全是这么过来的,而宝钗更是吟诵出《寄生草》: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你所想过的,我都曾想过,你所经历的,我都曾经历,而你看不见,我已走得更远,想得更透彻。
最后要写的一处,是压轴,也是题眼。怡红院,红香绿玉,红楼梦之红楼正是由此出,十年一梦,悲红悼绿。不由让我想起李商隐的《春雨》:
红,是中国文化中极为推崇的一个颜色,代表热烈,喜庆,繁花似锦。然而红楼,在这里却奇异地被折射出繁华过后的凄凉。众芳芜秽后,只剩独自一人茫茫夜雨中与时光隔空相望的凄冷。其实连这样的情绪也是上祖《离骚》的。
虽萎绝亦其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里是全书的题眼,也是红楼的总旨,让我们一起走进怡红院最初始的样子。
如果比照之前的几处园子,园林陈设是直接有所隐喻的,看到怡红院的初始面目,不由理解了周汝昌先生为何坚持史湘云是宝玉的归宿之一。
绿色的芭蕉,从潇湘馆直承怡红院。黛玉,黛者,青绿色也,绿玉指谁不言自明。
而女儿棠,就是西府海棠,苏东坡曾有句写西府海棠:
这睡去的海棠花,便是史湘云之精神象征。曹公生怕别人不明白,在湘云醉卧芍药圃后,由黛玉口中直指史湘云:只恐石凉花睡去。而苏子这句诗正是湘云花签: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再看房内,收拾与别处不同,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幅”,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林林种种,繁华热闹,花团锦簇却又玲珑剔透,我认为这里喻指的就是红尘,富贵温柔乡的所在。
如果观者曾经留意,就会发现来此的外人都曾在此迷路过。贾政走了进来,未到两层,迷了旧路;而刘姥姥进大观园误入,也是因为解手迷路。正照应警幻所说:此是迷津。至于刘姥姥进这个所在时,多出的像人像我的镜子,此中寓意,应为后文精读不可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