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4《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最小的海(叶昕昀)

每年《收获》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都呈现一幅别样的风景,风格多变,异彩纷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用文字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也用文学在灵魂世界中高蹈,更重要的是,用勇敢和独特的写作方式表达自我、诘问世界。

每一次未遂的私奔和出轨,都是一场耐心的角逐,一切被打乱的步调,最终都将融入整点会合的钟声。

是个傍晚,他让李早取来他的老花镜,说想看看这几天的新闻。 过期的报纸堆在医院的床头柜,他一张一张地翻阅。

“南非前总统,”他把那串长长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念得非常清楚,“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

“你们女人从来不关心政治,”他说,“你把李江给我叫来,我问他知不知道。”

“去哪了?”他取下老花镜,仰着脖子问她。

他把老花镜摔在床沿,背朝她躺下。过了很久,她听见他嘟囔着说:“我知道了。”

李早弯腰捡起他的老花镜,问他:“知道什么?”

他没有说话,她走过去,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当时李早和何毅坐在车里,挡风玻璃正对着夜晚的海面。那天晚上天气不好,几乎看不到月亮,只有灰蓝的海浪片刻不停地从山脚一遍一遍翻涌过来,渐渐逼近他们,击打在岸边的防波堤,再重新退回去。

“他睡着了,”李早说,“但我其实希望他是死了。”

何毅没见过李早的父亲,王阳说那老头是个混蛋。有点文化的混蛋,王阳的原话。

“但他只是睡着了。”李早说。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可能是有些醉了。

几个小时前李早跟王阳还有朱莉待在一起,他们吃过晚饭,坐在旅店的壁炉旁喝酒。一个假的壁炉,里面的火焰用鼓风机吹起来,看上去很逼真。李早蜷腿窝在沙发里,靠着王阳,朱莉坐在他们对面,隔着一张木制圆几。大厅的光调得很暗,方便客人们夜间观赏窗外的海景。

那片海其实是高原上一个巨型淡水湖,当地人把它称作海。“最小的海,”朱莉说,“翻译成汉语就是这个意思。”李早和王阳下午到的时候天气晴朗,朱莉带他们到海边转了转。朱莉告诉他们,他们在海的东岸,海景其实是西岸更好,那边的海紧邻环海公路,望出去无边无际。不像东岸这样民居密布,岸边筑着高高的防波堤和青石护栏,对于观赏海景是一种损害。

朱莉是何毅的新女友,比何毅大六岁,他们不久前一起接手了古镇这家临海的旅店。“何毅一直喜欢比他年长的女人,”王阳说,“刘茵是个例外。”刘茵是何毅的前妻,也是王阳和李早大学时期共同的朋友。

王阳认为何毅的这段新恋情或许会长久,李早见到朱莉的时候,大概明白了王阳“能长久”的判断。朱莉跟何毅之前众多的女友不同,她不张扬,无论是外貌还是个性,都透露着内敛和平稳。她身上有生活的力量,王阳这么形容朱莉。王阳说他期望朱莉会是何毅的归宿,希望朱莉的乐观和包容能让何毅学会放下,从早年不幸家庭的痛苦和前一段婚姻的阴霾中走出来。李早知道,王阳是真心希望何毅能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至少是他价值意义上更好的生活,稳定的家庭,和睦的关系,人人充满希望。

朱莉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向王阳和李早表示祝贺,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办婚礼。王阳说年内,具体时间还没定。朱莉笑着说何毅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为他们高兴。王阳问何毅什么时候回来。朱莉说快了,他现在应该折回机场高速了。那是几个挺重要的客人,朱莉解释,何毅得亲自送他们到机场。

王阳坐了一会儿,说自己头有些痛,想先回房间躺一下。白天他开了一整天的车,几乎没怎么休息。李早问他要不要自己陪他上去,或者去给他买点药,朱莉这里没有缓解头痛的药。王阳说不用,他躺一会儿就好了。“何毅回来的时候叫我,”王阳说,“他一杯酒也别想喝。”朱莉笑着应和,这个惩罚很好。

“何毅说你们从大学开始就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朱莉看着李早,那时剩下她们面对面坐着。

李早知道,何毅原话肯定不会用“很好的朋友”这样的字眼,他内心好像从来不觉得谁是他的朋友,但她还是点点头:“对,何毅,王阳,我,还有刘茵,我们大学时期就认识。”

“王阳和何毅住一个寝室,刘茵当时还是何毅的女朋友。”李早说,“我和王阳是支教时候认识的。”

“是吗?”李早说,“我都不记得我们一起拍过毕业照。”

朱莉说:“何毅保存得很好。”

“他很喜欢保留东西,”朱莉又说,“高中时候穿的湖人队球衣现在还留着。”

李早看着窗外:“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吧。”

“你们现在也很年轻。”朱莉笑着说。

她们听着窗外不间断的海浪声,轻轻举杯,把玻璃撞击的清脆融入海浪。那是一块横贯整个旅店大厅的落地窗,从窗内看出去,视线的尽头是一片绵延的群山,亮着散落的点点灯火。正对旅店的那座山,朱莉指给李早看,在山顶最亮的地方,是禅寺的佛塔。“叫楞严塔。”朱莉说,“当时有好几间海边的旅店要出手,何毅最后选择了这间,说这个位置看楞严塔最好。”有几只晚归的红嘴鸥从海面跃起,在空中上升、旋转、滑落,然后迅速消失在夜空之中。

李早把杯子里的酒喝完,站起来,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像是在配合刚好拍打过来的浪潮。“我还是出去给王阳买些药。”李早说。

李早出门的时候天只是有些擦黑,等她转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手机地图显示海边广场附近有一家药店。那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沿着海边一直延伸到远处密集的民居。广场中央有一群学滑板的小孩子,正屈膝准备勇敢地越下两级楼梯,但最后成功落地的居少,大部分都接二连三地摔倒。李早经过他们,向海边沿岸的人行道走去,那里有几个正在饭后散步的当地人。李早走到差不多广场尽头的时候,看见了广场内侧药店的招牌。药店关着门。很多商铺都是这样,大概是冬季游客少,没什么生意。李早那时也感到有些累了,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石亭,便朝那边走过去。

石亭算是广场真正的尽头,再往前就只剩一人宽的小路,沿着小路可以进入民居内部,一部分是当地人的住所,但大部分是租当地民居改造的客栈、餐厅、酒吧和咖啡馆。李早倚靠着石亭的护栏,倾听海浪击打她面前的防波堤,有规律地、不间断地击打,那声音有种叫人安静的力量。在更远处的海面,闪烁着一层密集的不断移动的光斑,那是一座连接两块陆地的跨海大桥,车辆在桥上无休止地穿行。即使有那些光亮,海面还是显得孤寂而宁静。

何毅找到李早的时候,她已经移到了海边的圆柱护栏,她觉得坐在那上面更能接近海的静谧。

何毅从她身后走过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李早指了指绑在岸边那排橙色的救生圈,“没事。”她说。

“意外的发生就在一瞬间,”何毅说,“你根本没有机会碰到它。”

何毅耸耸肩:“这是事实,和悲观无关。”

“你给王阳回个电话,”何毅说,“他正准备出来找你,说你电话打不通。”

这时候王阳刚好打来电话,何毅接起来,说他找到李早了,让王阳不用担心。李早听见王阳问他们在哪里,她朝何毅摇摇头。何毅说:“我们现在就回来。”然后挂掉了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李早问何毅。

“我猜你会来这里。”何毅说。

“刚到。”何毅说,“你药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