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风雅之致,晖丽万有,声色极盛,是《红楼梦》一书中极重要的宴饮之一。
宴饮文化从诞生始,担负的就不仅仅是吃喝的基本功能。它是一种礼乐文化,有其社交功能,甚至有其重要的政治作用。
所谓“礼终而宴”,宴饮是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在《红楼梦》中,大大小小宴饮林林总总,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而第三十八回所涉及的螃蟹宴、菊花诗,更是外部物质世界和内部精神世界的一次相互烛照。
蟹,在我国的传统食文化中有非常独特的文化,它通常与诗和酒联系在一起。
而唐朝大诗人李白则更具老饕本色,直书下“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诗句。尽显名士的诗酒风流。
蟹文化也是文人雅士之文化。见于经、引于传、着于子史、志于隠逸,歌咏于诗人,杂岀于小说。
食蟹自周天子始,胥是周天子的专享食材。许慎在《说文解字》上解释的十分清楚,胥,就是螃蟹肉做成的肉酱。
北朝《齐民要术》已经记载一种腌制的“藏蟹”,将蟹放入盐蓼汁中,类似醉蟹。到了隋唐时期宫廷宴饮十分流行糖蟹。唐宋之后,林林种种的烹制蟹的法子增加。只清代《调鼎录》一书已经有47种做法。
回到《红楼梦》一书,螃蟹宴也是绝对的贵族恩物,飞不入寻常百姓家。曹公借用刘姥姥的口算过一笔经济账给大家听。
“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户人家过一年了!”
《红楼梦》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能对世俗生活,世道人心做一个纤毫毕现的还原。它进能写幽微华美的精神的诗意世界,退能写一饮一食,柴米油盐。
原本精神的诗意高蹈和世俗的人间烟火,是一对难容难见的敌人。但在曹公笔下,却奇异的水乳交融,共生共存,使得诗意的虚无变得鲜活,变得热气腾腾;世俗的庸常变成一种泼辣辣的,如同浮世绘般的华美。
第三十八回更是将这种对立矛盾高度浓缩集中在同一回中,形成灿烂鲜明的新的美的意境。人间烟火与诗意高蹈,共同重现了灿烂的宴饮文化之传统。
前半回中最凸出在众生相中的是凤姐,她就像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鲜亮,八面玲珑,先声夺人,又带着特有的得意和骄矜。她不懂诗文,却也有世家子三代熏陶出的精致审美。
藕香榭盖在水中,曲廊相通,跨水接岸,竹桥曲折,桂香隐隐,再来看器具,两张竹案,风炉煮茶烫酒。洗手用的是菊花叶儿桂花蕊的绿豆面子。凡此种种,已是深具诗心,带着诗意的诗境。
风炉原是唐代专用于煮茶的一种炉子,形如古鼎,是一种崇古的诗情画意,简净又厚重,也难怪连贾母这个审美最有格调的老人家,也会特意提出来赞赏。
在老祖宗跟前,凤姐是有着被宠爱的自信的。她的每一句玩笑每一句凑趣不能简单目为讨好拍马,换做王夫人,甚至邢夫人,她断然不可能如此放松佻达。那是一个得老人家欢心的特有的互动,因为放松,即使是老祖宗,打趣两句,也不会被当场拉下脸子,不会无趣木然要求讲规矩。
这也是她得意骄矜的根由,有着最高权威的老祖宗亲口说过喜欢她这样,娘儿们就应该这样。是她权柄和荣光的重要组成部分。
再来看桌面上的座次和她的表现,又步步印证着贾母的话——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放肆佻达说说笑笑的底下,严守一个媳妇的大家规矩,是《红楼梦》一书里,王熙凤一以贯之的表现。
上面一桌坐的是贾母(家族最尊贵者),薛姨妈,宝钗(两位外客,媳妇的亲戚),宝玉,黛玉(贾母的心头宝贝);东边一桌:史湘云(请客的主人),王夫人(除了贾母外的尊长),迎,探,惜(自家女孩儿);西边一桌,李纨和凤姐,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伺候着。
凤姐要水洗手,为贾母剥螃蟹肉,又让薛姨妈,替请客的湘云张罗,连服侍贾母的大丫鬟鸳鸯也承情。可见殷勤周到,大家媳妇的本分再被她热闹,繁华的性格一渲染,几乎见不着同样秉承规矩的李纨的声气身影。
她的这种被喜欢原就和她热闹的行事,谨慎的规矩,强悍的能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又知所进退的性格有关。她真的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承欢的,也只在贾母一个人。她与其说是她赖以生存的领导,不如说是她纵横开阖的舞台。
这是一组群戏,也是众生相,带着各人的性情和一直的习气。
作为请客主人的湘云,显然不通俗务,张罗了几个丫鬟有了一桌后,便被凤姐取代,自己依然入席。而鸳鸯则是笑着让出贾母身前最贴身的位置,乐得自己先吃。两人间的调笑既见素来亲厚,是以有后来替凤姐想法子支银子之事,也见鸳鸯的地位,连王熙凤这样春风得意的掌权者,也调笑打趣以视亲近。
但再看三十八回这一处,凤姐拿来调笑的正是贾琏爱鸳鸯,要了她。便知断不可能。凤姐为人醋性最大,但凡这事真有点影子,必然如同猫防老鼠一般。她连她的心腹,已正明公道给了贾琏的平儿还看的很紧。贾琏偷的女人,有一个弄死一个,又如何可能真有其事下拿来打趣。足见此事心底无私。
这一节写得非常活波,生活化,带着谐趣,又将各人关系地位度量得特别到位。可说是整个螃蟹宴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