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一切它知道,和不知道的万物
各有各的黎明,各有各的夜晚
各有各的疆域,各是各的民
人们啊,也各有各的先祖
人们啊,各有各的山川
各有各的食粮,各有各的回家的路
各有各的行经大地的一生
各有各的紧紧拥抱的感恩
白天是不锁门的
落叶进来了,青草的气息进来了
清凉的阳光也进来了
也都是可以进来的
浓重的露水禁不住啊,也下来了
屋门才到了要关上的时候
似乎是风吹着关上的
似乎是自己把自己关上的
梨树,果子酸涩又小,已经砍去推倒
陪着我的人说,这棵树的柚子酸涩
我最爱的是井,苫着新的稻草编织的帘子
一些新鲜的水渍,因我的干渴而洒下
它暗绿的底蕴有几分凛然
“个”字还有“小”字的迷人竹叶
可它真的太沉了,近乎沉重
似乎比它安歇的那地面还沉
可我知道那冬瓜定然还在那儿,于它
萧然的天气,也不过是萧然而已
它太沉,也太大了,我不知道
老周裁了玻璃,他有这手艺
松动的窗框和屋顶的瓦,他也收拾了
门外那片地,前几天翻了,种了莴苣
用锄头把大块的土捣碎
杂草的命,比稻子的更厉害
老周喜欢这些,他的先祖就葬在背后的山上
几天以后,老周和他的女人要回镇上
就像是清早的女人仔细地摸着扣着
胸前的那一粒羞涩的纽扣
可年年风雨后,你都爬上梯子
检视那些你亲手铺好的一片片瓦
是岁月,或岁月也不是
引你上去,让你换几片安心青瓦的
不过是一直立在那儿的梯子
阳光暖暖,胯下如毡,如锦缎,如草原
我骑着老虎午睡,把时间骑成了金黄
而那最先醒来的窗外的菜窖
写诗几十年,总觉得还没写好,还能写得好一些,最好能有一些新的诗的发现。多年前曾跟诗人老乡先生说,想写一些不易写成诗的诗。这话的背景是要从那些看似远离诗意的事物里挖掘到诗意。老乡赞同这话。可说过也就说过了,其根本可能还是自己缺少那种发现的能力。所谓的远离寻常诗意,其实只是避开了显性、容易感到的诗意,而有独出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发现——原来诗还能这样写。而这需要不同寻常的能力。
这些年,浑浑噩噩一路写下来,大约写的还是显性的诗意,无非是约略有点新鲜罢了。比如,写《山中饮茶》:“我们在喝茶,/ 但已经不能宁静下来。/ 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 我们的茶杯里似乎已经是阴凉的雨水。”后来,尝试写了《没意思的下午》:“这没意思的下午,多好。/ 几页白纸的下午,多好。/ 些微灰尘飘着的下午,/ 让我写下几行没意思的文字。”我喜欢前者,但是后者里面有着我想要进一步寻找的东西。我想在这样一些看似没有什么意思的场景里,寻找到一些我以为有意思,而别的诗人也许会忽略的。世界太大,远远超过了人类所能的想象,诗也应当是无限的。诗意之外也应该别有诗意。就诗本身来说,诗的背后有哲学,可诗的哲学背后是什么?我觉得可能是比哲学更高一层的。哲学总是想证明什么。诗不证明,诗只是显现或是隐现。可能诗才是最高的哲学,可解而无解,无解而可解。诗,也是存在,万事万物的大存在。
诗以它的“无”和“有”同时见证着这个存在。我的诗都是短诗,我没有能力写长诗。
可似乎也并不羡慕有能力写长诗的诗人。对一个诗人来说(汉字,这种半抽象半形象的文字,经由记录占卜而来的文字,适合写诗,可以让诗人写出谜一样的诗), 短短若干行文字,我觉得已经足够任何诗人在其间对于诗意的无穷探索了。一个本来的自然和一个非自然的自然,足够诗人毕生探索。同时,诗也在不断发现语言所未知的。
几十年写下来,人生移步换景,个人的诗学追求,摸索了好几个阶段。有过沧桑, 也有试图的恬淡,也或者兼而有之,诗歌也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究竟写出了多少自己想写的,似乎有一些,也似乎并没有多少。想想读过的那么多好诗,自己的诗放在里面,能有多少存在意义。唯一安慰自己的,是耳顺之年还能写下去,也似乎还能渐渐写得稍微好一些。
河南洛阳老城人,现居兰州。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获《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江苏省首届紫金 雨花文学奖、全国文化遗产优秀图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