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是北宋中期杰出的政治家。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范仲淹、王安石那样以参知政事与宰相的身份去左右朝政、独当一面,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也没有像先秦思想家那样构想出自己的理论体系。欧阳修出身寒族,由科举入仕,到过僻远的山村小邑,历官名邦古郡,了解民生疾苦,洞察世态人情。还曾率使契丹,亲临边塞要隘,有着丰富的阅历和从政实践经验。实践出真知。他博览群书,以史为鉴,在不断总结从政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抓住机遇,不断就稳定宋王朝统治进行深邃的理性思考,表述自己的政治见解,提出过革故鼎新的政治主张,成了引人注目的政治活动家和稳健的社会实践家。
晚年,凭其一身刚正不阿的气节赢得仁宗、英宗的赏识和信任,成了“呼吸通帝座”的侍从亲信;直至辅佐二府,官至参知政事,取得过参赞朝政或协理军机的资格。不过,作为参知政事毕竟仍然是宰相的忠实助手,而且为时甚短,只有个别场合,他曾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
欧阳修为政锐意革新而又讲求稳当,提出过不少建议和主张。尽管大多没有引起当政者的重视而归于实践,但我们回顾历史,不难看到其中包孕着许多合理的因素,闪烁着固有的光辉,至今依然不失其参照价值。
欧阳修深谙史法,采取司马迁撰写《史记》习用的互见法,力避重复以突显其行文简约的特色。如对唐庄宗李存勖杀其叔父李克宁一事的记叙。《旧五代史》在《庄宗本纪一》和《宗室列传·克宁传》里,分别花了四百余字述其本末,语多重复。而欧史在《庄宗本纪下》中撮其大要曰:“叔父克宁杀都虞候李存质,幸臣史敬镕告克宁谋叛。二月,执而戕之。”通共才二十余字,先把事情的梗概作个交代。这样写来,正切合于其自订的义例,“所书者简,惟简乃可立法”。
正因为如此,与《旧五代史》相比,欧史行文简洁得多。相应的篇幅大为压缩。旧史全书150卷,仅本纪就占用了61卷;而欧史全书仅74卷,不足史之半。本纪仅12卷,篇幅又不长。探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削去了谶纬迷信之属的荒谬记载;二是官吏任免,仅限于宰相与枢密使的除授更替;三是将诏令制敕以及有司章奏略而不书。
明代学者评价《新五代史》:自陈寿《三国志》后,惟欧阳公《五代史》平典质直,最得史家之体。即欧阳文字中,亦无有能出其上者,这便是当行家。
《旧唐书》修成于后晋出帝开运二年(945年)。早在后唐就开始为修撰唐史作准备,但正式开始编修则在后晋天福六年(941年)。前后仅用了四年多时间,就草草完成。好在其时离唐不远,便于接触到大量原始材料。如吴兢等纂述的《唐书》以及从高祖到文宗的各朝实录等等。但唐代后期史料除《武宗实录》一卷外,资料比较零碎。仓促成书,难免失之粗糙。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重新修撰《唐书)又提到了朝廷议事日程上来。
庆历五年(1045年)五月,宋仁宗诏令开设唐书局。但编修官一再更易,迟迟未见启动。直至皇祐元年(1049年)六月甲戌,才改命宋祁为刊修官。旋又离京外任,以书局自随。至和元年(1054年)七月,又诏《唐书》刊修官宋祁、编修官范镇等速上所修《唐书》。其时,宋祁称:“计今秋可了列传,若纪、志,犹须来春乃成。”实际上,一直拖到嘉祐二年(1058年)才将列传150卷书稿交齐。欧阳修入局主修《唐书》则始自至和元年(1054年)。用欧阳修自己的话说:“接续残零,刊撰纪、志六十卷。”主修《唐书》最后统稿自然非他莫属。
李唐王朝在欧阳修心目中,控驭宇内,长达近三百年之久,为国长久,自商、周以来只有两汉堪与媲美,“其君臣行事之始终,所以治乱兴衰之迹,与其典章制度之英,宜其粲然著在书册”。遗憾的是旧书义例失当,“纪次尤法”,为弥补其缺失,传主按照《春秋》之意作了增删调整。为了突显其褒贬“忠奸顺逆”的意向,增加了《卓行》、《奸臣》、《叛臣》、《逆臣》等类传。而把旧书原列第五的《忠义传》,移置为诸类传为诸类传之首。
章学诚对欧阳修“逐文字而略于事实”深致不满,但也承认“其有佳处,则本纪笔削深得《春秋》法度,实马、班以来所不能及”,不失为持平之论。
欧阳修是宋代第一位兼擅诗、文、词赋的大家,领袖文坛长达30年之久。欧阳修论文宗法韩愈,而在文、道关系的阐释方面却有他自己的独到见解,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和个性特点。
统观《欧阳文忠公文集》,诗、词多为外补时所作。《六一诗话》有云:“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欧阳修称引韩愈这席话,实为夫子自道。
的确,从其全集看,欧阳修平生最下功夫的是文章,尤其是政论,几乎全是参议政事的载体。仅庆历三年(1043年)至同年年底,首尾统共才十个月,而递呈的札子就有近70篇,月约达七篇左右。作为政治思想家和从政实践家的欧阳修,他的政论如《上范司谏书》、《与高司谏书》、《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朋党论》等等,都富于现实的针对性。就是史传散文如《新五代史》和《新唐书》“本纪”“传”、“志”、“表”、“考”的序、赞,也都从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入手,引出不少发人深思的论断,寓有现实的诤谏意义。已如前述,这些政论和史论都写得“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
如《朋党论》,欧阳修明知党同伐异,出于广陷良善、离间君臣的需要,把革新派人士指为“朋党”,一下就把宋仁宗搞得晕头转向,将“朋党”视同蛇蝎。为了辨明是非曲直,文章一开头就从正面切入论题:“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维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接着,出人意外地指出“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当然之理也。”一针见血地挑明其分野就在于“同道”还是“同利”。
创作诗歌,对欧阳修来说是其业余事。今存诗860多首。也许因为个性相近或由于李白诗歌“超趣飞扬”易为感动的缘故,深得传主的赏爱,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欧阳修的诗以气格为主,用语平易自然。其长篇多效韩愈,以文为诗而多议论,但又不像韩愈那样故作盘空硬语。在力主“发声通下情”这点上又与白居易相似。今人钱钟书先生尝谓欧阳修“苦学昌黎,参以太白、香山”,“要想一方面保存唐人定下来的形式,一方面使这些形式具有弹性,可以比较的畅所欲言而不至于削足适履似的牺牲了内容,希望诗歌不丧失整齐的体裁而能接近散文那样的流动潇洒的风格”。
欧词中写恋情相思、宴乐歌舞、惜春赏花之属,风流蕴藉,其篇幅约占四分之三光景。从内容与风格看,与作为政治改革实践家的身份极不相称,与儒家传统观念显得格格不入。因此,自南宋以来,不少学者以为欧词中参杂着伪作。
北宋中期,在政治改革大潮的激荡下,经学研究领域内出现了一股疑古创新的势头,在唐人的基础上进一步解放 思想,敢于指陈旧说得失,独抒己见。长于欧阳修16岁的孙复得风气之先。欧阳修《孙明复先生墓志铭》云:“先生治《春秋》,不憨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
其铭曰:“圣人既殁经更焚,逃藏脱乱仅传存。众说乘之汩其原,怪迂百出杂伪真。后生牵卑习前闻,有欲患之寡攻群。往往止燎以膏薪,有勇夫子辟浮云。刮磨蚀相吐吞,日月卒复光破昏。博哉功利无穷垠,有考其不在斯文。”
可见欧阳修对孙复治学的推崇。欧阳修继起于后,在疑古经方面比之孙复既大胆而又稳当。他在《读书》诗里写道:“正经首唐唐虞,伪说起秦汉。篇章异句读,解话及笺传。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断。初如两军交,乘胜方酣战。当其旗鼓催,不觉人马汗。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
诗里表述了自己二十多年来钻研经书的切身感受。在他心目中,前人的“解诂及笺传”本身就不乏“是非自相攻”之处,因此准确握经书的真实含义就得独立思考,“去取在勇断”。这样才能度情酌理,諟正谬误。
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欧阳修敢于疑古感经,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回归六经本旨,他所表现出的惊人勇气,不能不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