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贤,实名尹贤绪,原籍四川,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在兰州铁一中任高中语文教师多年。高级讲师。曾任《甘肃诗词》主编,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特约编审,《中华大典》中唐文学部编纂人之一。甘肃楹联学会、重庆新诗格律体研究院顾问。著有《诗词曲写作指导》《古人论诗创作》《尹贤选集》等,诗论常发表于《中华诗词》。
比拟,是常用修辞格之一。它将物当作人来写,或将人当作物来写,使对象形神兼备,从而表达作者的爱憎。南宋大词人辛弃疾中晚年的好些词,用了比拟,常以物拟人。
辛弃疾奉表渡江南归后,从任江阴签判到几处提点刑獄、转运副使、知府兼安抚使等近二十年,修水利,赈饥民,治奸盗,建“飞虎军”,颇著政绩,于孝宗淳熙八年(1181)却被劾罢职,到信州上饶闲居。次年春,带湖新居初成,以“稼”名轩,自号稼轩居士,作词《水调歌头·盟鸥》,把水鸟当作好友去描写。词云:“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他爱湖及鸟,乐与纯洁的鸥鹭结盟,长期相守,“来往莫相猜”;并且希望鸥鹭把白鹤带来。“尝试”二字妙甚,即尊重鸥鹭、白鹤的意愿和自由,如不愿“偕来”自可作罢,总之要让大家和谐快乐相处。词下片,惋惜鸥鹭久立浅水苍苔候鱼辛苦,生活单调,不能与“我”一同举杯,在改变的新环境中赏景得乐。他告诉鸥鹭,“我”还要继续建设带湖,“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改善你们的生息环境。这些话巴肝巴肠,全是知心盟友间的谈话,可见词人对鸥鹭的爱心纯情。全词清新温馨,反映作者罢职后乡居的安闲生活,对大自然和生物的热爱。只一句“人世几欢哀”,稍微流露了一点自已的坎坷。
那以后某年,辛弃疾又写了一篇《鹊桥仙·赠鹭鸶》:“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看头上风吹一缕。’”那时所见当是别处白鹭(不是带湖结盟的鸥鹭),词人还是关心它的生活,但要它远飞到鱼虾繁多的地方捕食,饱后再来相处。该词表达了作者保持生态平衡,愿天人共泰的思想。如直说溪边鱼虾稀少,要暂时赶走鹭,就平淡无味;而用拟人法告鹭,委婉含蓄,就情文并茂,教读者过目难忘了。
上饶东广丰县西有博山寺,风物甚美,辛弃疾平时常去游览。“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他想象山寺也像自已一样,厌恶官场的迎来送往。他身在山野,视“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弟兄”。(《鹧鸪天·博山寺中》)
一次游博山,辛弃疾作了《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上片写山光水色如画,青旗卖酒,觉得正好在此消夏。下片写道:“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他想着白鸥没有忘记旧盟,所以跟来博山,而今在上空盘旋,欲下未下,是否另有什么话要说,但不好说不愿说?词到此戛然而止。通篇闲适恬淡,末尾似未忘记世事变幻,而隐隐有所不安。
广丰西南雨岩,有大石如浪长三十余丈,形状奇怪,下似溶洞,千年石乳倒悬,有远处涛声可闻。辛弃疾来游,仿《楚辞·九歌·山鬼》人神相恋之意,改词调《摸鱼儿》之名作《山鬼谣》。词写此荒僻处怪石高古纯朴,“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又写怪石的非凡能力,风雨夜“石浪掀舞”,“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还写这他起名“太初”的怪石对他一见情深,“笑我醉呼君”,并关切他,“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他与怪石“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词人与怪石精灵说频频对话,互相视为知音密友,要结伴一同远游。词用拟人法写怪石,增生若干魔幻色彩,反映了词人在野幽居的一种情绪,他高古自许。
光宗绍熙三年(1192)春,辛弃疾53岁,奉诏任福建提点刑狱。他要离开闲居十年的山水之乡,心情是复杂的。能被起复从政,建功立业,自然兴奋,但官场险恶莫测,又留恋隐居生活。他作《浣溪沙》,上片云:“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朝来白鸟背人飞。”说杜宇送别他,鸣声“不如归”,似望他早归;盟友白鹭认为他出外做官是背盟了,不高兴。词以二鸟拟人,下片又用《北山移文》山灵之意,表示他离乡赴任时的矛盾心态,含蓄,隽永。
是年冬,奉诏赴京城临安,召对,迁大府少卿,加集英殿修撰,次年(1193)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他厉于吏治,置“备安库”,更拟建万人军旅。七月,谏官劾以“残酷贪饕”,罢帅任,主管武夷宫观,复降充秘阁修撰。辛弃疾自到福州,心情并不很舒畅,主和派多年控制朝政,他意识到自已不能大有作为。时不时想念带湖和瓢泉,“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添字浣溪沙·三山戏作))闽地多梅树,他寄情于梅。作《瑞鹤仙·赋梅》,写梅花如幽居佳人,“照影梳掠”,“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他以寒梅象征自已,将自已拟作寒梅,从另一角度反映自已的高洁和孤寂。此词当是他被贬官后所作,所以比较凄楚。
宁宗庆元二年(1196)九月,辛弃疾再被劾,所有名衔尽削一空。次年带湖雪楼被焚,举家迁住铅山瓢泉。这是他一两年前开始修建的新宅。曾作《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朝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他觉得青山是个意气峥嵘的好汉,够朋友,叫花鸟、云水来迎送。他还自豪,感觉胜过漂流的李白杜甫。词结尾,“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把虚拟的山神写作现实真人,嘲笑他老来不过回乡做个庄稼汉。词用拟人法写青山、花鸟、云水,先扬后抑,别有情趣。
辛弃疾闲居铅山瓢泉多年。作《玉楼春·戏赋云山》:“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他写时聚时散的浮云,如调皮的力士,半夜推山峰走了,可是青山恋旧:白天风起云散,山又回来了。“依旧住”,看来山也恋人,愿与“我”和老僧同住在一起。此词写云山奇景,不直说云来山隐,云去山现,写云写山,都用了比拟,戏为之说,令人喜爱。
辛弃疾还有用比拟写山的佳句,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宛如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人化了;人,山化了。
辛弃疾无论在官在野,平时免不了以酒助兴,或借酒销愁。在移居瓢泉后不久,他作《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将酒杯拟为酒保,与之对话:直呼“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说自已因酒病了,要酒杯走开;杯说不必,要学古之达者刘伶“醉后何妨死便埋”,“我”责备杯竟出此言,“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词下片,“我”讲了一通大道理,说酒与歌舞相合,更害人如鸩毒;“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爱酒应该有所节制。“我”现与杯约定:“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如果不退,“我”可有力把你砸碎。在最后警告下,“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杯应允离开,但留有余地,不信这位酒爷真能戒酒。这篇戒酒词写得有风趣,反映了一般戒酒者欲戒而意有不能的微妙心理。
事实被酒杯说中了。没过几天,“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用前韵又作《沁园春》一首,对杯再讲道理,借三国邴原戒酒八九年在饯别盛宴上复饮酒的故事,自嘲自解:“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以后词人是否真戒酒,戒了多久,情况不明,很可能身体较好时,又招酒杯了。
稼轩词有《西江月·遣兴》,晚岁某年所作,以松拟人:“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写醉后的狂态,惟妙惟肖。他推松曰“去”,也是推书曰“去”。他长久被投闲置散,此时对收复中原似已完全绝望,所以说古圣先贤治国平天下等书,“信着全无是处”,这自然是愤激之言。此词看似颓唐狂放,内心深处仍存不平不满。与“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一脉相通。
稼轩词全篇使用比拟的不是很多,其中一两句两三句使用比拟的却是不少,除上举例外,还有:“三径初成,鹤怨猿惊”(《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写树,“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纓拱立”(《满江红·题冷泉亭》);“青山欲共高人语”,“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洞仙歌·开南溪初成赋》);“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画梁燕子双双,能言能语,不解说、相思一句“(《祝英台近·晚春》);“城中桃李愁风雨”(《鹧鸪天·代人赋》)等等。
稼轩词使用拟人法,改变平常的直叙方式,往往变概念为形象,化静为动,化虚为实,变浅易为奇崛,使作品顿然活动起来,时出机趣,语止而意味长,能引人入胜。它突出、生动、深刻地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值得当今诗歌作手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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